——西班牙旅行記之一

從法國入西班牙境,海道除外,通常總取兩條道路:一條是經東北的蒲港(Port-Bou),一條是經西北的伊隆(Irún)。從裏昂出發,比較是經由蒲港的那條路近一點,可是,因為可以經過法國第四大城鮑爾陀(Bordeaux),可以穿過“平靜而美麗”的伐斯各尼亞(Vasconia),可以到蒲爾哥斯(Burgos)去瞻覽世界聞名的大伽藍,可以到伐略道裏茲(Válladolid)去尋訪賽爾房德思(Cervantes)的故居,可以在“紳士的”阿維拉(Avila)小作勾留,我便舍近而求遠,取了從伊隆入西班牙境的那條路程。

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二日下午五時,帶著簡單的行囊,我到了裏昂的貝拉式車站。擇定了車廂,安放好了行李,坐定了位子之後,開車的時候便很近了。送行的隻有友人羅大剛一人,頗有點冷清清的氣象,可是久居異鄉,隨遇而安,離開這一個國土而到那一個國土,也就像遷一家旅舍一樣,並不使我起什麼悵惘之思,而況在我前麵還有一個在我夢想中已變成那樣神秘的西班牙在等待著我。因此,旅客們的喧騷聲,開車的哨子聲,汽笛聲,車輪徐徐的轉動聲,大剛的清爽的Bonvoyage聲,在我聽來便好像是一闋快樂的前奏曲了。

火車已開出站了,揚起的帽子,揮動的素巾,都已消隱在遠處了。我還是憑著車窗望著,驚訝著自己又在這永遠伴著我的旅途上了。車窗外的風景轉著圈子,展開去,像是一軸無盡的山水長卷:蒼茫的雲樹,青翠的牧場,起伏的山巒,綿亙的耕地,這些都在我眼前飄忽過去,但並沒有引起我的注意。我的心神是在更遠的地方。這樣地,一個小站,兩個小站過去了,而我卻還在窗前佇立著,出著神,一直到一個奇怪的聲音把我從夢想中拉出來。

一個奇怪的聲音在我的車廂中響著,好像是嬰孩的啼聲,又好像是婦女的哭聲。它從我的腳邊發出來,接著,又有什麼東西踏在我腳上。我驚奇地回頭過去:四張微笑著的臉兒。我向我的腳邊望去:一隻黃色的小狗。於是我離開了窗口,茫然地在座位上坐了下去。

“這使你驚奇嗎,先生?”坐在我旁邊的一位中年人說,接著便像一個很熟的朋友似的溜溜地對我說起來:“我們在河沿上鳥鋪前經過,於是這個小東西就使我女人看了中意了。女人的怪癖!你說它可愛嗎,這頭小狗?我呢,我還是喜歡貓。哦,貓!它隻有兩個禮拜呢,這小東西。我們還為它買了牛奶。”他向坐在他旁邊的妻子看了一眼,“你說,先生,這可不是自討麻煩嗎?——嘟嘟,別那麼亂嚷亂跑!——它可弄髒了你的鞋子嗎,先生?”

“沒有,先生,”我說,“倒是很好玩的呢,這隻小狗。”

“可不是嗎?我說人人見了它會歡喜的,”我隔座的女人說,“而且人們會覺得不寂寞一點。”

是的,不寂寞。這頭小小的生物用它的尖銳的喚聲充滿了這在轆轆的車輪聲中搖蕩裏的小小的車廂,像利刃一般地刺到我耳中。

這時,這一對夫婦忙著照顧他們新買來的小狗,給它預備牛奶,我們剛才開始的對話,便因而中止了。趁著這個機會,我便去觀察一下我的旅伴們。

坐在我旁邊的中年人大約有三十五六歲,養著一撮小胡子,胖胖的臉兒發著紅光,好像剛喝過了酒,額上有幾條皺紋,眼睛卻炯炯有光,像一個少年人。灰色條紋的褲子。上衣因為車廂中悶熱已脫去了,露出了白色短袖的Lacoste式絲襯衫。從他的音調中,可以聽出他是馬賽人或都隆一帶的人。他的言語服飾舉止,都顯露出他是一個小rentier,一個十足的法國小資產階級者。坐在他右手的他的妻子,看上去有三十歲光景。染成金黃色的棕色的頭發,栗色的大眼睛,上了黑膏的睫毛,敷著發黃色的胭脂的頰兒,染成紅色的指甲,葵黃色的衫子,鱷魚皮的鞋子。在年輕的時候,她一定曾經美麗過,所以就是現在已經發胖起來,衰老下去,她還沒有忘記了她的愛裝飾的老習慣。依然還保持著她的往日的是她的腿脛。在栗色的絲襪下,它們描著圓潤的輪廓。

坐在我對麵的胖子有四十多歲,臉兒很紅潤,胡須剃得光光的,滿麵笑容。他在把上衣脫去了,使勁地用一份報紙當扇子揮搖著。在他的腳邊,放著一瓶酒,隻剩了大半瓶,大約在上車後已喝過了。他頭上的擱籃上,又是兩瓶酒。我想他之所以能夠這樣白白胖胖欣然自得,大概就是這種葡萄酒的作用。從他的神氣看來,我猜想是開鋪子的(後來知道他是做酒生意的)。薄薄的嘴唇證明他是一個好說話的人,可是自從我離開窗口以後,我還沒有聽到他說過話。大約還沒有到時候。恐怕一開口就不會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