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這位胖先生旁邊,縮在一隅,好像想避開別人的注意而反引起別人的注意似的,是一個不算難看的二十來歲的女人。穿著黑色的衣衫,老在那兒發呆,好像流過眼淚的有點紅腫的眼睛,老是望著一個地方。她也沒有帶什麼行李,大約隻作一個短程的旅行,不久就要下車的。

在我把我的同車廂中的人觀察了一遍之後,那位有點發胖的太太已經把她的小狗喂過了牛乳,抱在膝上了。

“你瞧它多乖!”她向那現在已不嗚嗚地叫喚的小狗望了一眼,好像對自己又好像對別人地說。

“呃,這是‘新地’種,”坐在我對麵的胖先生開始發言了,“你別瞧它現在那麼安靜,以後它脾氣就會壞的,變得很凶。你們將來瞧著吧,在十六七個月之後。呃,你們住在鄉下嗎?我的意思是說,你們住在巡警之力所不及的僻靜的地方嗎?”

“為什麼?”兩夫婦同聲說。

“為什麼?為什麼?為了這是‘新地’種,是看家的好狗。難道你們不知道嗎?它會很快地長大起來,長得高高的,它的耳朵,也漸漸地會拖得更長,垂下去。它會變得很凶猛。在夜裏,你們把它放在門口,你們便可以敞開了大門高枕無憂地睡覺。”

“啊!”那婦人喊了一聲,把那隻小狗一下放在她丈夫的膝上。

“為什麼,太太?”那胖子說,“能夠高枕無憂,這還不好嗎?而且‘新地’種是很不錯的。”

“我不要這個。我們住在城裏很熱鬧的街上,我們用不到一頭守夜狗。我所要的是一隻好玩的小狗,一隻可以在出去散步時隨手牽著的小狗,一隻會使人感到不大寂寞一點的小狗。”那女人回答,接著就去埋怨她的丈夫了:“你為什麼會這樣糊塗!我不是已對你說過好多次了嗎,我要買一頭小狗玩玩?”

“我知道什麼呢?”那丈夫像一個犧牲者似的回答,“這都是你自己不好,也不問一問夥計,而且那時離開車的時間又很近了。是你自己指定了買的,我隻不過付錢罷了。”接著對那胖先生說,“我根本就不喜歡狗。對於狗這一門,我是完全外行。我還是喜歡貓。關於貓,我還懂得一點,暹羅種,昂高拉種;狗呢,我一點也不在行。有什麼辦法呢!”他聳了一聳肩,不說下去了。

“啊,太太,我懂了。你所要的是那種小種狗。”那胖先生說,接著他更賣弄出他的關於狗種的淵博的知識來:“可是小種狗也有許多種,Dandie-dinmont,KingCharles,Skye-terrier,Pékinois,loulou,Biehondemalt,Japonais,Bouledogue,teerieranglaisàpoilsdurs,以及其他等等,說也說不清楚。你所要的是哪一種樣子的呢?像用刀切出來的方方正正的那種小狗呢,還是長長的毛一直披到地上又遮住了臉兒的那一種?”

“不是,是那種頭很大,臉上起皺,身體很胖的有點兒像小豬的那種。以前我們街上有一家人家就養了這樣一隻,一副蠢勁兒,怪好玩的。”

“啊啊!那叫Bouledogue,有小種的,也有大種的。我個人不大喜歡它,正就因為它那副蠢勁兒。我個人倒喜歡KingCharles或是Japonais。”說到這裏,他轉過臉來對我說:“呃,先生,你是日本人嗎?”

“不,”我說,“中國人。”

“啊!”他接下去說,“其實Pmkinois也不錯,我的妹夫就養著一條。這種狗是出產在你們國裏的,是嗎?”

我含糊地答應了他一聲,怕他再和我說下去,便拿出了小提箱中的高諦艾(Th.Gautier)的《西班牙旅行記》來翻看。可是那位胖先生倒並沒有說下去,卻拿起了放在腳邊的酒瓶傾瓶來喝。同時,在那一對夫妻之間,便你一句我一句地爭論起來了。

快九點鍾了。我到餐車中去吃飯。在吃得醺醺然地回來的時候,車廂中隻剩了胖先生一個人在那兒吃夾肉麵包喝葡萄酒。買狗的夫婦和黑衣的少婦都已下車去了。我問胖先生是到哪裏去的。他回答我是鮑爾陀。我們於是商量定,關上了車廂的門,放下窗幔,熄了燈,各占一張長椅而臥,免得上車來的人占據了我們的座位,使我們不得安睡。商量既定,我們便都挺直了身子躺在長椅上。不到十幾分鍾,我便聽到胖先生的呼呼的鼾聲了。

(載《新中華》第四卷第一期,一九三六年一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