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鮑爾陀一日(1 / 2)

——西班牙旅行記之二

清晨五點鍾。受著對座客人的“早安”的敬禮,我在轆轆的車聲中醒來了。這位胖先生是先我而醒的,一隻手拿著酒瓶,另一隻手拿著一塊餅幹,大約已把我當做一個奇怪的動物似的注視了好久了。

“鮑爾陀快到了吧?”我問。

“一小時之後就到了。您昨夜睡得好嗎?”

“多謝,在火車中睡覺是再舒適也沒有了。它搖著你,搖著你,使人們好像在搖籃中似的。”說著我便向車窗口望出去。

風景已改變了。現在已不是起伏的山巒,廣闊的牧場,蒼翠的樹林了,在我眼前展開著的是一望無際的葡萄已經成熟了,我仿佛看見了暗綠色的葡萄葉,攀在支柱上的藤蔓,和發著寶石的光彩的葡萄。

“你瞧見這些葡萄田嗎?”那胖先生說,接著,也不管我聽與不聽,他又像昨天談狗經似的對我談起酒經來了,“你要曉得,我們鮑爾陀是法國著名產葡萄酒的地方,說起‘鮑爾陀酒’,世界上是沒有一處人不知道的。這是我們法國的命脈,也是我的命脈。這也有兩個意義:第一,正如你所見到的一樣,我是一天也不能離開葡萄酒的;”他喝了一口酒,放下了瓶子接下去說,“第二呢,我是做酒生意的,我在鮑爾陀開著一個小小的酒莊。葡萄酒雙倍地維持著我的生活,所以也難怪我對於酒發著頌詞了。喝啤酒的人會有一個混濁而陰險的頭腦,像德國人一樣;喝燒酒(Liqueur)的人會變成一種中酒精毒的瘋狂的人;而喝了葡萄酒的人卻永遠是爽直的、喜樂的、滿足的,最大的毛病是多說話而已,但多說話並不是一件缺德的事。……”

“鮑爾陀葡萄酒的種類很多吧?”我趁空羼進去問了一句。

“這真是說也說不清呢。一般說來,是紅酒白酒,在稍為在行一點的人卻以葡萄的產地來分,如‘美道克’(Médoc),‘海岸’(Ctcs),‘沙灘’(Graves),‘沙田’(Palus),‘梭代爾納’(Sauternes)等等。這是大致的分法,但每一種也因酒的品質和製造者的不同而分了許多種類,‘美道克’葡萄酒有‘拉斐特堡’(Chateau-Lafite),‘拉都堡’(Chateau-Latour),‘萊奧維爾’(Léoville)等類;‘海岸’有‘聖愛米略奈’(St.Emilionais),‘李布爾奈’(Libournais),‘弗龍沙代’(Fronsadais)等類;‘沙田’葡萄酒和‘沙灘’酒品質比較差一點,但也不乏名酒;享受到世界名譽的是‘梭代爾納’的白酒,那裏的產酒區如鮑麥(Bommes),巴爾沙克(Barsac),泊萊涅克(Preignac),法爾格(Fargues)等,都出好酒,特別以‘伊甘堡’(Chateau-Yquem)為最著名。因為他們對於葡萄酒的品質十分注意,就是采葡萄製酒的時候,至少也分三次采,每次都隻采成熟了的葡萄……而且每一個製造者都有著他們世襲的秘法,就是我們也無從知曉。總之,”在說了這一番關於鮑爾陀酒的類別之後,他下著這樣的結論,“如果你到了鮑爾陀之後,我第一要奉勸的便是請你去嚐一嚐鮑爾陀的好酒,這才可以說不枉到過鮑爾陀。”

“對不起,”一半也是害怕他再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站起身來說,“我得去洗一個臉呢,我們回頭談吧。”

回到車廂中的時候,火車離鮑爾陀已隻有十幾分鍾的路程了。胖先生在車廂外的走廊上笑眯眯地望著車窗外的葡萄田,好像在那些累累的葡萄上看到了他自己的滿溢的生命一樣。我也不去打攪他,整理好行囊,便依著車窗閑望了。

這時在我的心頭起伏著的是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這種不安是讀了高諦艾的《西班牙旅行記》而引起的,對到鮑爾陀站時,高諦艾這樣寫著他的印象:下車來的時候,你就受到一大群的伕役的攻擊,他們分配著你的行李,合起二十個人來扛一雙靴子:這還一點也不算稀奇,最奇怪的是那些由客棧老板埋伏著截攔旅客的牢什子。這一批混蛋逼著嗓子鬧得天翻地覆地傾瀉出一大串頌詞和咒罵來:一個人抓住你的胳膊,另一個人攀住你的腿,這個人拉住你的衣服的後襟,那個人拉住你的大氅的鈕子:“先生,到囊特旅館裏去吧,那裏好極啦!”——“先生不要到那裏去,那是一個臭蟲的旅館,臭蟲旅館這才是它的真正的店號。”那對敵的客店的代表急忙這樣說。——“羅昂旅館!”“法蘭西旅館!”那一大群人跟在你後麵嚷著。——“先生,他們是永遠也不洗他們的沙鍋的,他們用臭豬油燒菜,他們的房間裏漏得像下雨,你會被他們剝削、搶盜、謀殺。”每一個人都設法使你討厭那些他們對敵的客棧,而這一大批跟班隻在你斷然踏進了一家旅館的時候才離開你。那時他們自己之間便口角起來,相互拔出皮钅郎頭來,你罵我強盜,我罵你賊,以及其他類似的咒罵,接著他們又急急忙忙地追另一個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