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直談到夜深更靜,仍不想睡。後來雲青的母親出來招呼她們去睡,她們才勉強進去睡了。
露沙從失望的經驗裏,得到更孤僻的念頭,便是對於最信仰的梓青,也覺淡漠多了。這一天正是星期六,七點多鍾的時候,梓青打電話來邀她看電影,她竟拒絕不去,梓青覺得她的態度就得很奇怪。當時沒說什麼,第二天來了一封信道:露沙!
我在世界上永遠是孤零的嗬!人類真正太慘刻了!任我流涸了淚泉,任我粉碎了心肝,也沒有一個人肯為我叫一聲可憐!更沒有人為我灑一滴半滴的同情之淚!便是我向日視為一線的光明,眼見得也是暗淡無光了!唉!露沙!若果你肯明明白白告訴我說:“前頭沒有路了!”那麼我決不再向前多走一步,任這一錢不值的軀殼,隨萬丈飛瀑而去也好;並頹岩而同墮於千仞之深淵也好;到那時我一切顧不得了。就是殘苛的人類,打著得勝鼓宣布凱旋,我也隻得任他了……唉!心亂不能更續,順祝康健!
露沙看完這封信,心裏就像萬弩齊發,痛不可忍,伏在枕上嗚咽悲哭,一麵自恨自己太怯弱了!人世的謎始終打不破,一麵又覺得對不住梓青,使他傷感到這步田地,智情交戰,苦苦不休,但她天性本富於感情,至於平日故為曠達的主張,隻不過一種無可如何的呻吟。到了這種關頭,自然仍要為情所勝了,況她生平主張精神的生活。她有一次給蓮裳一封信,裏頭有一段說:“許多聰明人,都勸我說:‘以你的地位和能力,在社會上很有發展的機會,為什麼作繭自束呢?’這話出於好意者的口裏,我當然是感激他,但是一方我卻不能不怪他,太不諒人了!……如果人類生活在世界上,隻有吃飯穿衣服兩件事,那麼我早就葬身狂浪怒濤裏了,豈有今日?……我覺得婉轉因物,為世所稱倒不如行我所適,永垂罵名呢?幹枯的世界,除了精神上,不可製止情的慰安外,還有別的可滋生趣嗎?……”
露沙的誌趣,既然是如此,那麼對於梓青十二分懇摯的態度,能不動心嗎?當時拭幹了淚痕,忙寫了一封信,安慰梓青道:梓青!
你的來信,使我不忍卒讀!我自己已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何忍再拉你同入漩渦?所以我幾次三番,想使你覺悟,舍了這九死一生的前途,另找生路,誰知你竟誤會我的意思,說出那些痛心話來!唉!我真無以對你嗬!
我也知道世界最可寶貴,就是能彼此諒解的知己,我在世上混了二十餘年,不遇見你,固然是遺憾千古,既遇見你,也未嚐不是夙孽呢?……其實我生平是講精神生活的,形跡的關係有無,都不成問題,不過世人太苛毒了!對於我們這種的行徑,排斥不遺餘力,以為這便是大逆不道,含沙射影,使人難堪,而我們又都是好強的人,誰能忍此?因而我的態度常常若離若即,並非對你信不過,誰知竟使你增無限苦楚。唉!我除向你誠懇地求恕外,還有什麼話可說!願你自己保重吧!何苦自戕過甚呢?祝你精神愉快!
梓青接到信後,又到學校去會露沙,見麵時,露沙忽觸起前情,不禁心酸,淚水幾滴了下來,但怕梓青看見,故意轉過臉去,忍了半天,才慢慢抬起頭來。梓青見了這種神情,也覺十分淒楚,因此相對默默,一刻鍾裏一句話也沒有。後來還是露沙問道:“你才從家裏來嗎?這幾天蔚然有信沒有?”梓青答道:“我今天一早就出門找人去了,此刻從於農那裏來,蔚然有信給於農,我這裏有兩三個禮拜沒接到他的信了。”露沙又問道:“蔚然的信說些什麼?”梓青道:“聽於農說,蔚然前兩個星期,接到雲青的信,拒絕他的要求後,苦悶到極點了,每天隻是拚命地喝酒。醉後必痛哭,事情更是不能做,而他的家裏,因為隻有他一個獨子,很希望早些結婚,因催促他向他方麵進行,究竟怎麼樣還說不定呢!不過他精神的創傷也就夠了。……雲青那方麵,你不能再想法疏通嗎?”
“這事真有些難辦,雲青又何嚐不苦痛?但她寧願眼淚向心裏流,也絕不肯和父母說一句硬話。至於她的父母又不會十分了解她,以為她既不提起,自然並不是非蔚然不嫁。那麼拿一般的眼光,來衡量蔚然這種沒有權術的人,自難入他們的眼,又怎麼知道雲青對他的人格十分信仰呢?我見這事,蔚然能放下,仍是放下吧!人壽幾何?容得多少磨折?”
梓青聽見露沙的一席話,點頭道:“其實雲青也太懦弱了!她若肯稍微奮鬥一點,這事自可成功……如果她是堅持不肯,我想還勸蔚然另外想法子吧!不然怎麼了呢?”說到這裏,便停頓住了,後來梓青又向露沙說:“……你的信我還沒複你,……都是我對不住你,請你不要再想吧!”說到這裏眼圈又紅了。露沙說:“不必再提了,總之不是冤家不對頭!……你明天若有工夫,打電話給我,我們或者出去玩,免得悶著難受。”梓青道:“好!我明天打電話給你,現在不早了,我就走吧。”說著站起來走了。露沙送他到門口,又回學校看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