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瑩本來打算在中秋節結婚,因為預備來不及,現在改在年底了。而師旭信仿佛是急不可待,每日下午都在宗瑩家裏直談到晚上十點,才肯回去,有時和宗瑩攜手於公園的蒼鬆蔭下,有時聯舞於北京飯店跳舞場裏,早把露沙和雲青諸人丟在腦後了。有時遇到,宗瑩必縷縷述說某某夫人請宴會,某某先生請看電影,簡直忙極了,把昔日所談的求學著書的話,一概收起。露沙見了她這種情形,更覺格格不入。有時覺得實在忍不住了,因苦笑對宗瑩說:“我希望你在快樂的時候,不要忘了你的前途吧!”宗瑩聽了這話,似乎很能感動她。但她確不肯認她自己的行動是改了前態,她必定說:“我每天下午還要念兩點鍾英文呢!”露沙不願多說,不過對於宗瑩的情感,一天淡似一天,從前一刻不離的態度,現在竟弄到兩三個星期不見麵,縱見了麵也是相對默默,甚至於更引起露沙的傷感。
宗瑩結婚的上一天晚上,露沙在她家裏住下,宗瑩自己繡了一對枕頭,還差一點不曾完工,露沙本不喜歡作這種瑣碎的事,但因為宗瑩的緣故,努力替她繡了兩個玫瑰花瓣。這一夜她們家裏的人忙極了,並且還來了許多親戚,來看她試妝的,露沙嫌煩,一個人坐在她父親的書房,替她作枕頭。後來她父親走了進來,和她談話之間,曾歎道:“宗瑩真沒福氣嗬!我替她找一個很好的丈夫她不要,唉!若果你們學校的人,有和那個姓祝的結婚,真是幸福!不但學問好,而且手腕極靈敏,將來一定可以大闊的。……他待宗瑩也不算薄了,誰知宗瑩竟看不上他!”露沙不好回答什麼,隻是含笑唯諾而已。等了些時她父親出去了,宗瑩打發老媽子來請露沙吃飯。露沙放下針線,隨老媽子到了堂房,許多豔裝麗服的女客,早都坐在那裏,露沙對大家微微點頭招呼了,便和宗瑩坐一處。這時宗瑩收拾得額覆鬈發,凸凹如水上波紋,耳垂明璫,燦爛與燈光爭耀,身上穿著玫瑰紫的緞袍,手上戴著訂婚的鑽石戒指,銳光四射。露沙對她不住地端詳,覺得宗瑩變了一個人。從前在學校時,仿佛是水上沙鷗,活潑清爽。今天卻像籠裏鸚鵡,毫無生氣,板板地坐在那裏,任人凝視,任人取笑,她隻低眉默默,陪著那些釵光鬢影的女客們吃完飯。她母親來替她把結婚時要穿的禮服,一齊換上。祖宗神位前麵點起香燭,鋪上一塊大紅氈子。叫人扶著宗瑩向上叩了三個頭。後來她的姑母們,又把她父母請出來,宗瑩也照樣叩了三個頭。其餘別的親戚們也都依次拜過。又把她扶到屋裏坐著。露沙看了這種情形,好像宗瑩明天就是另外一個人了,從前的宗瑩已經告一結束,又見她的父母都淒淒悲傷,更禁不住心酸,但人前不好落淚,仍舊獨自跑到書房去,痛痛快快流了半天眼淚。後來客人都散了,宗瑩來找她去睡覺。她走進屋子,一言不發,忙忙脫了外頭衣服,上床臉向裏睡下。宗瑩此時也覺得有些淒惶,也是一言不發地睡下,其實各有各的心事,這一夜何曾睡得著。第二天天才朦朧,露沙回過臉來,看見宗瑩已醒。她似醉非醉,似哭非哭地道:“宗瑩!從此大事定了!”說著涕淚交流。宗瑩也覺得從此大事定了的一句話,十分傷心,不免伏枕嗚咽。後來還是露沙怕宗瑩的母親忌諱,忙忙勸住宗瑩。到七點鍾大家全都起來了,忙忙地收拾這個,尋找那個,亂個不休。到十二點鍾,迎親的軍樂已經來了,那種悲壯的聲調,更覺得人肝腸裂碎。露沙等宗瑩都裝飾好了,握著她的手說:“宗瑩!願你前途如意!我現在回去了,禮堂上沒有什麼意思,我打算不去,等過兩天我再來看你吧!”宗瑩隻低低應了一聲,眼圈已經紅潤了,露沙不敢回頭,一直走了。
露沙回到家裏,懨懨似病,飲食不進,悶悶睡了兩天。有一天早起家裏忽來一紙電報,說她母親病重,叫她即刻回去。露沙拿著電報,又急又怕,全身的血脈,差不多都凝住了,隻覺寒戰難禁。打算立刻就走,但火車已開過了,隻得等第二天的早車。但這一下半天的光陰,真比一年還難挨。盼來盼去,太陽總不離樹梢頭,再一想這兩天一夜的旅程,不獨淒寂難當,更怕趕不上與慈母一麵,疑怕到這裏,心頭陣陣酸楚,早知如此,今年就不當北來?
好容易到了黃昏。宗瑩和雲青都聞信來安慰她,不過人到真正憂傷的時候,安慰決不生效果,並且相形之下,更觸起自己的傷心來。
夜深了,她們都回去,露沙獨自睡在床上,思前想後,記得她這次離家時,母親十分不願意,臨走的那天早起,還親自替她收拾東西,叮囑她早些回來,——如果有意外之變,將怎樣?她越思量越淒楚!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匆匆上了火車。蓮裳這時也在北京,她到車站送她,蓮裳黯然的神情,使露沙陡懷起,距此兩年前,那天正是夜月如水的時候,她到蓮裳家裏,問候她母親的病,誰知那時她母親正斷了氣。蓮裳投在她懷裏,哀哀地哭道:“我從今以後沒有母親了!”嗬!那時的淒苦,已足使她淚落聲咽。今若不幸,也遭此境遇,將怎麼辦?覺得自己的身世真是可憐,七歲時死了父親,全靠阿母保育教養。有缺憾的生命樹,才能長成到如今,現在不幸的消息,又臨到頭上。……若果再沒有母親,伶仃的身世,還有什麼勇氣和生命的阻礙爭鬥呢?她越想越可怕,禁不住握著蓮裳的手、嗚咽痛哭。蓮裳見景傷情,也不免懷母陪淚,但她還極誠摯地安慰她說:“你不要傷心,伯母的病或者等你到家已經好了,也說不定……並且這一路上,你獨自一個,更須自己保重,倘若急出病來,豈不更使伯母懸心嗎?”露沙這時卻不過蓮裳的情,遂極力忍住悲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