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雲青和永誠表妹都來了。露沙見了她們,更由不得傷心,想每回南旋的時候,雖說和她們總不免有惜別的意思,但因抱著極大的希望——依依於阿母時下,同兄嫂妹妹等圍繞於阿母膝前如何的快活,自然便把離愁淡忘了,旅程也不覺淒苦了。但這一次回去,她總覺得前途極可怕,恨不得立時飛到阿母麵前。而那可恨的火車,偏偏遲遲不開,等了好久,才聽鈴響,送客的人紛紛下車,宗瑩、蓮裳她們也都和她握手言別,她更覺自己伶仃得可憐,不免又流下淚來。
在車上隻是昏昏懨懨,好容易盼到天黑,又盼天亮,念到阿母病重,就如墮身深淵,渾身起栗,淚落不止。
不久車子到了江邊,她獨自下了車,隻覺渾身疲軟,飄飄忽忽上了渡船。在江裏時,江風尖利,她的神誌略覺清爽,但望著那奔騰的江浪,隻覺到自己前途的孤零和驚怕,唉!上帝!若果這時明白指示她母親已經不在人間了,她一定要借著這海浪綴成的天梯,去尋她母親去……
過了江,上了滬寧車,再有六七個鍾頭到家了,心裏似乎有些希望,但是驚懼的程度,更加甚了,她想她到家時,或者阿母已經不能說話了,她心裏要怎樣的難受?……但她又想上帝或不至如此絕人——病是很平常的事,何至於一病不起呢?
那天的車偏偏又誤點了,到上海已經十二點半鍾,她急急坐上車奔回家去。離家門不遠了,而急迫和憂疑的程度,也逐層加增,隻有極力噓氣,使她的呼吸不至奎塞。車子將轉彎了,家門可以遙遙望見,母親所住的屋子,樓窗緊閉,燈火全熄,再一看那兩扇黑門上,糊著雪白的喪紙。她這時一驚,隻見眼前一黑,便昏暈在車上了,過了五分鍾才清醒過來。等不得開門,她已失聲痛哭了。等到哥哥出來開門時,麻衣如雪,涕淚交下,她無力地撲在靈前,哀哀喚母,但是桐棺三寸,已隔人天。露沙在靈前。哭了一夜,第二天更不支,竟寒熱交作臥病一星期,才漸漸好了。
露沙在母親的靈前守了一個月,每天對著阿母的遺照痛哭,朋友們來函勸慰,更提起她的傷心。她想她自己現在更沒牽掛了,把從前朋友們寫的信,都從書箱裏拿出來,一封封看過,然後點起一把火燒了。覺得眼前空明,心底幹淨。並且決心任造物的播弄,對於身體毫不保重,生死的關頭,已經打破。有一天夜裏她夢見她的母親來了,仿佛記起她母親已死,痛哭起來,自己從夢中驚醒。掀開帳子一看,星月依稀,四境淒寂,悄悄下了床,把電燈燃起,對著母親的照像又痛哭了一場。然後含淚寫了一封信給梓青道:梓青!
可憐無父之兒複抱喪母之恨,蒼天何極,絕人至此——清夜挑燈,血淚沾襟矣!
人生朝露,而憂患偏多,自念身世,愴懷無限,阿母死後,益少生趣。沙非敢與造物者抗,似雨後梨花,不禁摧殘,後此作何結局,殊不可知耳!
目下喪事已楚,友輩頻速北上,沙亦不願久居此地,蓋觸景傷情,悲愁益不勝也!梓青來函,責以大義,高誼可感。唯沙經此折磨,灰冷之心,有無複燃之望,實不敢必。此後惟漂泊天涯,消沉以終身,誰複有心與利祿征逐,隨世俗浮沉哉,望梓青勿複念我,好自努力可也。
沙已決明旦行矣。申江雲樹,不堪回首,嗟乎?冥冥天道,安可論哉?……
露沙寫完信後,天已發亮。因把行李略略檢楚,她的哥哥妹妹都到車站送她。臨行淒涼,較昔更甚,大家灑淚而別。露沙到京時,雲青曾到車站接她,並且告訴她,宗瑩結婚後不到一個月,便患重病,現在住在醫院裏。露沙覺得人生真太無聊了!黃金時代已過,現在好像秋後草木,隻有飄零罷了?
玲玉這時在上海,來信說半年以內就要結婚,露沙接信後,不像前此對於宗瑩、蓮裳那種動心了,隻是淡淡寫了一封賀她成功的信。這時露沙昔日的朋友,一個個都星散了。北京隻剩了一個雲青和久病的宗瑩,至於孤雲和蘭馨,雖也在北京,但露沙輕易不和她們見麵,所以她最近的生活,除了每天到學校裏上課外,回來隻有昏睡。她這時住在舅舅家裏,表妹們看見她這樣,都覺得很可憂的。想盡種種方法,來安慰她,不但不能止她的愁,而且每一提起,她更要痛哭。她的表妹知道她和梓青極好,恐怕能安慰她的隻是他了,因給梓青寫了一封信道:梓青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