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月色已到中天,春寒兀自威淩逼人,她便慢慢踱進屋裏去了,屋裏的月光,一樣的清涼如水,她便擁衣睡下。朦朧之間,隻見一個女子,身披白絹,含笑對她招手,她便跟了去。走到一所樓房前,樓下屋窗內,燈光亮極,她細看屋裏,有一個青年的女子,背燈而坐,手裏正拿著一本書,側首凝神,好像聽她旁邊坐著的男子講什麼似的,她看那男子麵容極熟,就是那個瘦削身材的青年,她不免將耳頭靠在窗上細聽。隻聽那男子說:“……我早應當告訴你,我和那個女子交情的始末。她行止很端莊,性情很溫和,若果不是因為她家庭的固執,我們一定可以結婚了。……不過現在已是過去的事,我述說愛她的事實,你當不至怒我吧!”那青年說到這裏,回頭望著那女子,隻見那女子含笑無言……歇了半晌那女子才說:“我倒不怒你向我述說愛她的事實,我隻怒你為什麼不始終愛她呢?”那青年似露著悲涼的神情說:“事實上我固然不能永遠愛她,但在我的心裏,卻始終沒有忘了她呢!……”她聽到這裏,忽然想起那人,便是從前向她求婚的人,他所說女子,就是自己,不覺想起往事,心裏不免淒楚,因掩麵悲泣。忽見剛才引她來的白衣女郎,又來叫她道:“已往的事,悲傷無益,但你要知道許多青年男女的幸福,都被這戴紫金冠的魔鬼剝奪了!你看那不是他又來了!”她忙忙向那白衣女郎手指的地方看去,果見有一個青麵獠牙的惡鬼,戴著金碧輝煌的紫金冠。那金冠上有四個大字是“禮教勝利”。她看到這裏,心裏一驚就醒了,原來是個夢,而自己正睡在床上,那消沉的夜已經將要完結了,東方已經發出清白色了。
露沙看完雲青這篇小說,知道她對蔚然仍未能忘情,不禁為她傷感,悶悶枯坐無心讀書。後來蘭馨來了,才把這事忘懷。蘭馨告訴她年假要回南,問露沙去不去,露沙本和梓青約好,叫梓青年假北來,最近梓青有一封信說他事情大忙,一時放不下,希望露沙南來,因此露沙就答應蘭馨,和她一同南去。
到南方後,露沙回家。到父母的墳上祭掃一番,和兄妹盤桓幾天,就到蘇州看玲玉。玲玉的小家庭收拾得很好,露沙在她家裏住了一星期。後來梓青來找她,因又回到上海。
有一天下午,露沙和梓青在靜安寺路一帶散步,梓青對露沙說:“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不知肯答應我不?”露沙說:“你先說來再商量好了。”梓青說:“我們的事業,正在發韌之始,必要每個同誌集全力去作,才有成熟的希望,而我這半年試驗的結果,覺得能實心踏地做事的時候很少,這最大的原因,就是因為懸懷於你……所以我想,我們總得想一個解決我們根本問題的方法,然後才能談到前途的事業。”露沙聽了這話,呻吟無言,……最後隻說了一句:“我們從長計議吧!”梓青也不往下說去,不久他們回去了。
過了幾個月,雲青忽接到露沙一封信道:
雲青!
別後音書苦稀,隻緣心緒無聊,握管益增悵惘耳。前接來函,借悉雲青鄉居清適,欣慰無狀!沙自客臘南旋,依舊愁怨日多,歡樂時少,蓋飄萍無根,正未知來日作何結局也!時晤梓青,亦鬱悒不勝;唯沙生性爽宕,明知世路險峻,前途多難,而不甘躑躅歧路,抑鬱瘦死。前與梓青計劃竟日,幸已得解決之策,今為雲青陳之。
囊在京華沙不曾與雲青言乎?梓青與沙之情愛,成熟已久,若環境順適,早賦於飛矣,乃終因世俗之梗,夙願莫遂!沙與梓青非不能鏟除禮教之束縛,樹神聖情愛之旗幟,特人類殘苛已極,其毒焰足逼人至死!是可懼耳!
日前曾與梓青,同至吾輩昔遊之地,碧浪滔滔,風響淒淒,景色猶是,而人事已非,悵望舊遊,都作雨後梨花之飄零,不禁酸淚沾襟矣!
吾輩於海濱徘徊竟日,終相得一佳地,左繞白玉之洞,右臨清溪之流,中構小屋數間,足為吾輩退休之所,目下已備價購妥,隻待鳩工造廬,建成之日,即吾輩努力事業之始。以年來國事蜩螗,固為有心人所同悲。但吾輩則誌不斯,唯欲於此中留一愛情之紀念品,以慰此幹枯之人生,如果克成,當攜手言旋,同逍遙於海濱精廬;如終失敗,則於月光臨照之夜,同赴碧流,隨三閭大夫遊耳。今行有期矣,悠悠之命運,誠難預期,設吾輩卒不歸,則當留此廬以饗故人中之失意者。
宗瑩、玲玉、蓮裳諸友,不另作書,幸雲青為我達之。此牘或即沙之絕筆,蓋事若不成,沙亦無心更勞楮墨以傷子之心也!臨書淒楚,不知所雲,諸維珍重不宣!
露沙書
雲青接到信後,不知是悲是愁,但覺世界上事情的結局,都極慘淡,那眼淚便不禁奪眶而出。當時就把露沙的信,抄了三份,寄給玲玉、宗瑩、蓮裳。過了一年,玲玉邀雲青到西湖避暑。秋天的時候,她們便繞道到從前舊遊的海濱,果然看見有一所很精致的房子,門額上寫著“海濱故人”四個字,不禁觸景傷情,想起露沙已一年不通音信了,到底也不知道是成是敗,屋邇人遠,徒深馳想,若果竟不歸來,留下這所房子,任人憑吊,也就太覺多事了!
她們在屋前屋後徘徊了半天,直到海上雲霧罩滿,天空星光閃爍,才灑淚而歸。臨去的一霎,雲青兀自歎道:“海濱故人!也不知何時才賦歸來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