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不幸又病了!仍舊失眠,心髒跳動,和在京時候的程度差不多。前三天搬進鬆井醫院。作客的人病了,除了哥哥的慰問外,還有誰來看視呢!況且我的病又是失眠,夜裏睡不著,兩隻眼看見的,是桌子上的許多藥瓶,藥末的紙包,和那似睡非睡的電燈,燈上罩著深綠的罩子,——醫生恐光線太強,於病體不適的緣故。——四圍的空氣,十分消沉、暗淡,耳朵所聽見的,是那些病人無力的吟呻,淒切的呼喚,有時還夾著隱隱的哭聲!
KY!我仿佛已經明白死是什麼了!我回想在北京婦嬰醫院的時候看護婦劉女士告訴我的話了,她說:“生的時候,做了好事,死後便可以到上帝的麵前,那裏是永久的樂園,沒有一個人臉上有愁容,也沒有一個人掉眼淚!”KY!我並不是信宗教的人,但是我在精神彷徨無著處的時候,我不能不尋出信仰的對象來。所以我健全的時候,我隻在人間尋道路;我病痛的時候,便要在人間之外的世界,尋新境界了。
這幾天,我一閉眼,便有一個美麗的花園——意象所造成的花園,立在我麵前,比較人間無論哪一處都美滿得多。我現在隻求死,好像死比生要樂得多呢!
人間實在是虛偽得可怕!孫成和繼梓——也是在東京認識的,我哥哥的同學。他們兩個為了我這個不相幹的人,互相猜忌,互相傾軋。有一次,恰巧他們兩人,不約而同時都到醫院來看我,兩個人見麵之後,那種嫉妒仇視的樣子,竟使我失驚!KY!我這時才恍然明白了!人類的利己心,是非常可怕的!並且他們要是歡喜什麼東西,便要據那件東西為己有!
唉!我和他們兩個隻是淺薄的友誼,哪裏想到他們的貪心,如此厲害!竟要做成套子,把我束住呢?KY!我的誌向你是知道的,我的人生觀你是明白的,我對於我的生,是非常厭惡的!我對於世界,也是非常輕視的,不過我既生了,就不能不設法不虛此生!我對於人類,抽象的概念,是覺得可愛的,但對於每一個人,我終覺得是可厭的!他們天天送鮮花來,送糖果來,我因為人與人必有交際,對於他們的友誼,我不能不感謝他們!但是照現在看起來,他們對於我,不能說不是另有作用嗬!
KY!你記得,前年夏天,我們在萬牲園的那個池子旁邊釣魚,買了一塊肉,那時你曾對我說:“亞俠!做人也和做魚一樣,人對付人,也和對付魚一樣!我們要釣魚,拿它甘心,我們不能不先用肉,去引誘它,它要想吃肉,就不免要為我們所甘心了!”這話我現在想起來,實在佩服你的見識,我現在是被釣的魚,他們是要搶著釣我的漁夫,KY!人與人交際不過如此嗬!
心印昨天有信來,說她現在十分苦悶,知與情常常起劇烈的戰爭!知戰勝了,便要沉於不得究竟的苦海,永劫難回!情戰勝了,便要沉淪於情的苦海,也是永劫不回!她現在大有自殺的傾向。她這封信,使我感觸很深!KY!我們四個人,除了文生尚有些勇氣奮鬥外,心印你我三個人,困頓得真苦嗬!
我病中的思想分外多,我想了便要寫出來給你看,好像二十年來,茹苦含辛的生活,都可以在我給你的信裏尋出來。
KY!奇怪得很!我自從六月間病後,我便覺得我這病是不能好的,所以我有一次和你說,希望你,把我從病時,給你的信,要特別留意保存起來。……但是死不死,現在我自己還不知道,隨意說說,你不要因此悲傷吧!有工夫多來信,再談。祝你快樂!
亞俠十一月三日
七
KY:
讀你昨天的來信,實在叫我不忍!你為了我前些日子的那封信,竟悲傷了幾天!KY!我實在感激你!但是你也太想不開了!這世界不過是個寄旅,不隻我要回去,便是你,心印,文生,——無論誰,遲早都是要回去的嗬!我現在若果死了,不過太早一點。所以你對於我的話,十分痛心!那你何妨,想我現在是已經百歲的人,我便是死了,也是不可逃數的,那也就沒什麼可傷心了!
這地方實在不能久住了!這裏的人,和我的隔膜更深,他們站在橋那邊,我站在橋這邊,要想握手是很難的,我現在決定回國了!
昨天醫生來說:我的病很危險!若果不能摒除思慮,恐怕沒有好的希望!我自己也這樣想,所以我不能不即作歸計了!我的姑媽,在杭州住,我打算到她家去,或者能借天然的美景,療治我的沉屙,我們見麵,大約又要遲些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