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或人的悲哀(2)(2 / 3)

昨夜我因不能睡,醫生不許我看書,我更加思前想後地睡不著,後來我把我的日記本,拿來偷讀,當時我的感觸,和回憶的熱度,都非常厲害,我顧不得我的病了!我起來把筆作書,但是寫來寫去,都寫不上三四個字,便寫不下去了,因又放下筆,把日記本打開細讀,讀到三月十日我給心印的信上麵,有幾首詩說:

我在世界上,

不過是浮在太空的行雲!

一陣風便把我吹散了,

還用得著思前想後嗎?

假若智慧之神不光顧我,

苦悶的眼淚

永遠不會從我心裏流出來嗬!

這一首詩可以為我矛盾的心理寫照:我一方說不想什麼,一方卻不能不想什麼,我的眼淚便從此流不盡了!這種矛盾的心理,最近更厲害,一方麵我希望病快好,一方麵我又希望死,有時覺得死比什麼都甜美!病得厲害的時候,我又懼怕死神,果真來臨!KY嗬,死活的謎,我始終猜不透!隻有憑造物主的支配罷了!

我的行期,大約是三天以內,我在路上,或者還有信給你。

現在天氣漸漸冷了。長途跋涉,誠知不宜,我哥哥也曾阻止我,留我到了春天再走,但是KY!我心裏的秘密,誰能知道呢?我當初到日本去,是要想尋光明的花園,結果隻多看了些人類褊狹心理的怪現狀!他們每逢談到東亞和平的話,他們便要眉飛色舞地說:這是他們唯一的責任,也是他們唯一的權利!歐美人民是不容染指的。他們不用鏡子,照他們魑魅的怪狀,但我不幸都看在眼裏,印在心頭,我怎能不思慮?我的病如何不添重?我不立刻走,怎麼過呢?

況且我的病,能好不能好,我自己毫無把握!我固然是厭惡人間,但是我活了二十餘年,我究竟是個人,不能沒有人類的感情,我還有母親,我還有兄嫂,他們和我相處很久;我要走了,也應該和他們辭別,我所以等不到春天,就要趕回來了!

我到杭州住一個禮拜,就到上海去,若果那時病好了,當到北京和你們一會。

我從五點鍾給你寫信,現在天已大亮了!醫生要來,我怕他責備我,就此擱筆吧!

亞俠十二月五日

親愛的KY:

我離東京的時候,接到你的一封信,當時忙於整理行裝,沒有複你,現在我到杭州了。我姑媽的屋子,正在湖邊,是一所很精致的小樓,推開樓窗,全湖的景色,都收入腦海,我疲病之身,受此自然的美麗的沐浴,覺得振刷不少!

湖上天氣的變幻,非常奇異,我昨天到這裏,安頓好行李,便在這窗前的藤椅上坐下,我看見湖上的霧,很快——大約五分鍾的工夫,便密密冪起,四圍的山,都慢慢地模糊了。跟著淅淅瀝瀝的雨點往下灑,遊湖的小船,被雨打得船身左右震蕩,但是不到半點鍾,雨住雲散,天空飛翔著鮮紅的彩霞,青山也都露出格外翠碧的色彩來。山澗裏的白雲隨風嫋娜,真是如畫境般的湖山,我好像做了畫中的無愁童子,我的病似乎好了許多。

我姑媽家裏的表兄,名叫劍楚的,我們本是幼年的伴侶。但是隔了五六年不見,大家都覺得生疏了!這時他已經有一個小孩子,他的神氣,自然不像從前那樣活潑,不過我苦悶的時候,還是和他談談說說覺得好些!(十二月二十日寫到此)

KY!我寫這封信的一半,我的病又變了!所以直遲了五天,才能繼續著寫下去,唉!KY!你知道惡消息又傳來了!

我給你寫信的那天晚上,——我才寫了上半段,劍楚來找我,他說:“唯逸已於昨晚死了!”唉!KY!這是什麼消息?你回想一年前,我和你說唯逸的事情,你能不黯然嗎?唯逸他是極有誌氣的青年,他熱心研究社會主義,他曾決心要為主義犧牲,但是他因為失了感情的慰藉,他竟抑抑病了,昨晚竟至於死了。

他有一封信給我,寫得十分淒楚,裏頭有一段說:“亞俠!自從前年夏天起,我便種了病的因,隻因為認識了你!……但是我的環境,是不容我起奢望的,這是知識告訴我,不可自困!然而我的精神,從此失了根據。我覺得人生真太幹枯!我本身失去生活的趣味,我何心去助增別人的生活趣味?為主義犧牲的心,抵不過我厭生的心,……但是我也不願意做非常的事,為了感情犧牲我前途的一切!且知你素來潔身自好,我也決不忍因愛你故,而害你,但是我終放不下你!亞俠!現在病已深入了!我深藏心頭的秘密,才敢貢諸你的麵前!你若能為你忠心的仆人,叫一聲可憐!我在九泉之靈也就榮幸不少了!……”唉!KY!遊戲人間的結果,隻是如此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