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喜歡他一切都用唯物的解釋,因此她仍然站在她原有的地位上,堅持著她的論調:
“這隻是安那其主義比其他主義更高超的緣故。”她非常信仰的說,聲音也同她的態度一樣,表示著不願被人屈服的剛強。
他不得不又繼續著回答:“那也許是的,”他的聲調卻越變謙和了。“不過為社會著想,需要共產主義的思想是最重要的,而且也是最迫切的。如果不能立刻救社會的垂危的病,那就無論什麼高超的學說都等於空文,因為我們隻能把某種思想去改造社會,不能等待著社會來印證某種思想——”
這時有一種意外的聲音忽然在他們之中響起來了,他們都立即把眼光轉過一邊去,射在珊君的身上。接著他們又聽著:“怎麼,你們一見麵便抬杠?你們把我都忘了。”
白華這才重新笑起來,恢複了她的常態,在她的臉上(雖然有點發燒),又浮泛著快樂的表情,眼睛裏又隱著許多笑意……“真對不住你,”劉希堅也微笑地向她抱歉了。“你覺得我們的爭論太無趣味吧。”
她還沒有回答,白華卻搶著向她問:“安那其主義不是最高超的學說麼?珊君,你說呢?”顯然她還保存著許多好勝的心理。
“我說不出來,”珊君俏聲的回答:“因為我沒有看過安那其主義的書,”接著她又補充說:“我別的社會主義的書也沒有看。”
“你看不看,”白華心急的,又極其熱心的宣傳說:
“我這裏有巴庫林和克魯泡特金的全集……其實,你頂好看一看……你看麼?”好像她立刻就要把那些書堆到她身上去。
劉希堅卻暗暗的想:“她是隻想做詩的!”
果然她拒絕了,卻找出一個很委婉的理由來說:“我是要看的,我一有工夫看便來拿。”
“忙些什麼呢?”白華剛剛要這樣說,忽然想到這位女同學的佳期便改口了:
“我想你現在是很忙的。至少,”特別示意的望了她一下,“你現在是沒有心情看書的。”接著幾乎開玩笑了,“你現在是隻有著‘兩性的幸福生活’呀……”並且故意把最後的一句說得大聲些。
珊君的臉又飛上了一片紅暈;卻又抑製著說:“別拿我開心……”同時她又悄悄的瞥了白華和劉希堅一眼。
“我是把你們當做好朋友……”停一下,她就說出她到這裏來的緣故了:
“密司陳她忽然有事要回家去,”她顯然是不好意思的說:“她那天不能做女儐相。所以……我想你和密司王說一說,看她肯不肯?”
白華打起哈哈了。劉希堅也暗暗的好笑,聯想到有一篇名做《白熱的結婚》的小說。
“一定要女儐相麼?”白華強忍著笑聲說:“好的,我明天和她說一說……”接著她又戲謔的問:“還有什麼事情沒有?要我替你做些什麼呢?”
“不敢勞駕你。不過,如果密司王不肯的話,我想你再去同密司周說,因為我同她們沒有你熟。”說了便站起來預備走。
“忙什麼?”白華也從床上跳下了。
“好讓你們說話呀!”她含蓄的笑著說,仿佛這句話很報複了他們的謔笑一樣,同時向他們流盼了一眼,便走了。
白華轉過身又坐到床上去,活潑地搖著腿杆,一麵把克魯泡特金的象撿了起來。
劉希堅的眼睛也跟著她的動作而盯著她。他仍然從她身上得到一種愉快——這愉快的成分是很不容易分析的。
並且,他今天忽然覺得她簡直象一個炭畫了,因為她穿的是一身黑,黑夾襖,黑裙,黑襪子,黑皮鞋……但是她比一切畫著少女的炭畫都美,而且生動。
他下意識的想:“愛你,唉,白華!”
白華向他說話了:“你帶了多少錢來?”
他警醒了不少,便回答:“十塊。”
“還有沒有?”
“你的信裏隻說十塊。”
“現在不夠了,”她笑著說:“把你所有的錢都給我……”
“好的,”他爽然地,“不過你要對我說,是不是又拿去印那些傳單?”一麵把皮夾子拿出來,向桌上抖著,一共是十三塊和四角輔幣。
她把錢拿了。
“你沒有幹涉我的權利,”她朗聲的說,接著她把小零頭還給他:“這四毛錢留給你買香煙吸……”
他沒有作聲,呆看著她伸過來的手,隻想把嘴唇沉下去吻在那嫩白的纖細的手指上,至於作一些狂亂的事情,但他又呆看著她的手收回去了。他是隻想有一個機會讓他用唯物的方法去向她表示他的愛情的……她已經坐到藤椅上了,又把椅子拖攏來,朝著他,和他挨得很近地,差不多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這舉動很象她要向他說出什麼秘密文件。
“我告訴你,”她的話開始了。並且她看著他,很出神的看,眼睛充滿著熠熠迷人的閃光,但這閃光又含蓄著一種純潔的原素,使人不敢妄想。
“唉,白華!”他製止著想,他的心是惶惑地動搖了。
她接著用快樂的聲調說:“世界上真有許多蠢事情呢。
你不是會認識陳昆藩麼?就是那個斜眼睛!誰都知道他在十五年前——在他十四歲時候,他父親便給他娶了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