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還是隊長親自出馬,才將他半推半拉地上了車。
汽車終於發動了,圍轉在車前的幾個好奇的孩子,也早已自覺地給小臥車上出了一條道。
不到一會兒的功夫,小臥車將這群孩子們和那送別的隊伍,遠遠地甩在了後麵;但那些頑皮的孩子,哪肯就此放過這罕見的奇物,於是他們跟在小臥車後麵,拚了命地追趕了起來。
原安靠後排的左車窗坐著,他不時回頭向窗外望去······
此時,小臥車已行駛在了半彎道上。
他懷著無比眷念的心情,透過車窗,眼含著淚水,久久張望著山溝對麵的小山村。
再回頭看看這條——他已經走了滿滿十七個年頭的老路。心中,有萬般不舍。
這一走,不知何時,才能返回。
她究竟能等我多久?
她怎麼沒來······?
哦,或許是她不忍心看到這種傷感離別的場麵?
哦,願老天保佑,願黃土守護我們之間的這份真情。
等著我,你一定要等著我回來,回來了,我就親自上門取你,我會好好待你的。
小臥車即將駛出了小山村。這時,小山村、小臥車正好在“弓路”兩頭,那條彎彎的小路將這兩個點緊緊相連,構成了一把富有張力的弓;而被小臥車遠遠甩在“弓把”中間的那群孩子,將是弓弦上那支最鋒利的箭。
終有那麼一天,他們也會待箭齊發,保衛邊疆。
村口送別的人群早已散去。
秋風掠過樹梢,幾片枯枝殘葉依依不舍地隨風飄落。
一位看上去也隻有十五六歲的漂亮女孩,頭圍圍巾、身穿花紅大褂禿兒(方言,棉襖),在一棵大梨樹背後蹲靠了許久。
剛才一個麵臉灰土的小男孩扔給她一封信,當她準備起身詢問——他臨走之前有無留下什麼要緊的話時,那小屁孩早已消失在飛揚的塵土中了。她將信緊緊攥在手中,端詳了許久,隻見信封正麵工整地寫著“我深愛的天使——燕兒”。
兩行淚水早已掛在她臉上,或是感動、或是牽掛、或是不舍。
她有意將它緩緩移到唇邊,眯上眼,給了它一個深深的吻。接著她又緊靠著大樹慢慢滑下、原樣蹲著,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過去了,信封依舊尚未打開,隻是在上麵多了幾滴眼淚。
此時,小臥車早已駛出了崎嶇窄險的山路,上了寬敞筆直的柏油馬路,朝著縣城換擋奔去。
原安瞅瞅坐在副駕駛,嘴裏叼著根煙,和手握方向盤的警衛員談笑著那位老幹部。
又回眼看看旁邊的兩個同伴,他們一個枕著另一個的肩膀,兩人都眯著眼。
大約是昨晚太過興奮,沒有睡好;或是被這免費的“搖籃”,勾起了他們大腦中,那段被母親哄睡時的殘存的記憶;又或是他們都並無睡意,隻是緊眯雙眼,盡可能地壓製住心中的種種難舍的傷感。
原安想到這,他也合上了眼,頭微微向後靠去。
他的思想,不由地又回到了昨晚麥場上的窯裏······
一行熱淚不爭氣地從他左眼奪眶而出······
吃罷晚飯,麥場上已是一片漆黑;但大大小小的麥垛,借助天色,依舊隱約可見。遠遠望去,像守侯在邊疆沙漠的座座寶塔,雄偉、莊嚴、寧靜、可親。
麥場邊那棵百年大柳樹上,每夜叫得人心煩的,不知名的怪鳥,今夜不知何故,便停止了他的噪音。
麥場邊的對麵是座大山,在緊場(方言,建造場)時,為了取土、防止滑坡,人們硬是把陡峭的山麵給削得筆直筆直的。
平時要是誰家打基子(方言,土坯)蓋房子(老家都是土坯房)、盤炕、盤灶頭、修總門(方言,蓋大門)、打莊牆等,都會推上自家的架子車,到這麥場上的山腳跟取土。久而久之,山腳跟就出現了現在我們看到的,大大小小的,深深淺淺的數十個窯洞。
而這些窯洞平時都不是空閑著的;當然,除了那個排在最後的、被一大垛舊麥草幾乎淹沒了整個洞口的、小的並不起眼的外。
其他的,不是被取土的李家用來裝騾馬的草料,就是被張家用去裝填炕(方言,當用名詞講時,指燒炕用的柴料、柴草,有時也作“田炕”講;當作動詞講時,意思是燒炕,這裏是名詞,燒炕用的柴草。)、麥稈等。
與其說是窯洞,倒還不如說成“倉庫”,顯得更貼合實際些。
秋天的晚,外麵很冷,但窯洞裏卻是溫暖的,難怪以前的老先人們都住窯洞:原來窯洞是冬暖夏涼的。
“我明天就要走了。你在家照顧好自己。”
“我不讓你走。”
“你不要這樣。我心理······更······難受,”當男孩說道“難受”二字時,他已是梗咽地吐不出一個字來。他為了把話說完,男孩使勁咽了一口唾沫,繼續說,“為了祖國,為了你我,為了我們的下一代,我······必須走。”
女孩也跟著抽泣起來。
“不過,我答應你,每個月會給你寫信,你就放心讓我去吧!”
此刻在這漆黑的窯洞裏,彌漫著,一男一女,彼此那種難以割舍的深情。
“人家好不容易對你有了意思,你卻要狠心丟下人家,去那見不得人的去處,你叫我······今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女孩滿懷怨言,不停哽咽著。
她那乞求的目光,不斷注視著眼前這個讓她再也無法割舍的男人。不——他還是個孩子。再過一個小時,今天這頁就要很快翻過去了,從此,他就成人了。
“不要再說了,不要······”男孩終於抑製不住內心矛盾帶來的痛苦。他走過去,突然緊緊抱住她,生怕她長對翅膀——飛走似的。
她沒有反抗這突如其來的首次擁抱。
擁抱?對,這在相對保守的農村,已經是破天荒的了。
還好,這是在漆黑的夜晚,不在家裏;在其中那個閑置已久的,並不被人看重的,遺棄很久的矮洞子裏。
男孩默默地哭了起來。
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
“你走可以,我知道男人誌在四方,一輩子守著這把黃土,沒多大出息,況且當兵是你從小的一個夢,”女孩替他擦去臉上的淚水,接著說,“你的夢也就是我的夢,為了咱倆的夢,我就——批準拉!”
“你真答應我去當兵?”男孩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再次確認道。
女孩向他微笑地點了點頭。
“謝謝你,我就知道,打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在心底默默地認定了你——你就是我要找的那個天使。”
“不過,你······”你還說出來,但又猶豫了。”
“你說吧!我什麼都答應你。”
“你走可以,但必須向我保證,你今生今世永遠隻和我一個人好,不許你帶不帶你沾花惹草。果真這樣,哪怕是海枯石爛,天老地荒,我都等著你回來。”
“不需要海枯石爛,也不需要天老地荒,我隻需要你美貌如花,等我回來。我很快就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我若誓言,天打五雷轟,跳進河水淹死,屍體被鱷魚吞噬。永不見天日······”
“呸呸呸,不用發這樣的毒誓,我相信你······”女孩趕緊捂住男孩的嘴,不讓他再繼續說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