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斜陽餘暉,正射在一座樓角上。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站在窗戶前麵,追風搖擺的柳梢,正拂在他的肩上。他向天空凝望了些時,便回頭對他身旁站著的一個中年婦人道:“成兒的婚事,我已替他打算了。他已到了成家的年齡——況且女家那邊也屢次來信催促,還是快點辦了吧!……我已寫信喊他回來,大約明上午可以到家……這孩子近來漸漸不服我調度。他在外麵什麼演說啦,開會啦,鬧得十分熱鬧,說不定將來還要鬧到我的頭上——現在一般年輕人,動不動就要鬧家庭革命,他又到外國,染了些洋氣。”說到這溜,不住搖著頭歎氣。那中年婦人哼了一聲道:“我看成兒倒是好的,隻恨你這作父親的沒好模樣,就是家庭革命,也算報應呢!”

那個中年男子,立刻沉下臉來,擊著桌子怒狠狠地道:“我有什麼沒道理?我曉得你們的心,你們別作夢吧!”

“哼!也不曉得誰作夢呢?你自己作的事情哪一件是對得起人的!總算我老子娘沒眼睛,把我嫁給你這個騙子。你娶姨娘,就不對了;又把人家好好的女兒騙了來,說你的老婆死了,虧你說得出來。我到你們家,須不曾虧你一絲半毫,我老子娘留給我的房子和銀錢,不是我說句狂話,便坐著吃用一輩子也夠了。你想盡法子騙了我的去,又娶兩三個小老婆。哼,世界上就是你們男人是王,我們作女人的應當永沉地獄,對不對?”這婦人說罷,便放聲痛哭了。這男子隻是冷笑著,悄悄走到裏間屋裏去,打開煙燈,嗚嗚地過他的煙癮。別人的悲苦,絕不能感動他冷酷利己的心腸呢!

秦教授昨夜和元生分別後,竟夜轉側,不曾好睡。第二天早晨就乘火車回天津。當他才進家門的時候,看見他的娘兩眼紅腫,因悄問女傭人道:“太太又和誰慪氣了?”那女傭人輕輕地道:“太太和老爺,昨天晚上吵了一晚上的嘴,太太氣得飯都不曾吃,……這會子還在傷心呢!”

秦教授聽了,不覺一陣心酸,含淚見過他的母親,便到他父親的書房去。隻見他父親正伏在桌上,不知寫什麼呢。見他進來,冷冷地道:“你回來了,坐下吧!”秦教授便坐在下邊的椅子上。正待開口,忽聽見他父親很沉重的聲音道:“成兒,作父親的人煞不容易呢!把你們從小培養到大學畢業了,又要想著替你們成家。你們不但不知道作父親的辛苦艱難,動不動就鬧什麼家庭革命!”說著自己覺得傷心,竟落下淚來。

秦教授也不覺歎了一口氣道:“父親的恩惠,我們自然感激,但是……”底下的話,似乎艱難接下去,隻是默默地望著他的父親。歇了半晌,他父親又說道:“我這次叫你回來,就是為了你的婚事。我隻有幾個條件,你若能照辦,自然是不成問題,不然我便一概不管,你從此以後也不必見我的麵!……你們現在的青年,思想新,主義新,我是看不慣的!”

秦教授一壁聽他父親說,一壁將那條件拿過來看了一遍,沉吟半晌道:“有幾條都可以照辦,隻是合居問題,還要商量;現在父親有兩三個家,若是合居,我們到底住在哪一邊為是,莫非一個月換一個地方嗎?”他父親正要說話,隻聽他母親道:

“成兒,你正經另外住去吧!我們這裏已經吵不清了,還要叫你的妻子跟在裏頭受氣。我原是個倒運的了,莫非凡是女人,都要讓她受這種齷齪氣嗎?”

秦教授知道他母親是和父親慪氣的話,自己不好說什麼,但是眼看著這種騷攪,真覺灰心喪誌。想到在外國的時候,有一次和朋友們在萊茵河畔,對著迢迢碧水,是何等的誌氣雄壯;夢想回國後的努力的成功,又是何等的有望,而今如何?第一次走進家門,便受了不可救治的創痕,現在的潰爛,又日甚一日。

唉!一切都失敗了嗬!

秦教授越想越悲淒,拿著那條件隻是呆呆出神,忽聽他父親道:“怎麼樣嗬!”秦教授因道:“除了合居不能以外,還有一條也該商量……”

“哼!我早就知道你未必肯聽我的話,老實和你說吧!是便是,不是我一概不管,沒什麼可以商量的。”

“父親不必發怒,如果是可能的,我沒有不奉命的,但這實在困難……”

“是嗬!我早告訴過你,我的主張是一絲沒有通融的。是便是,不是我一概不管,別的話不用多說!”

“父親既這麼專橫,隻有任父親不管了!”

“哈!畜生!我怎麼專橫!我告訴你吧!我早就知道你的存心了。你早不當我是父親了,居然跑到講演會裏,罵起我來,什麼娶小老婆,吸大煙,……畜生!你連‘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的一句話,都不曾明白,還讀什麼書嗬!你給我滾出去,我養活大了你,連一點功勞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