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正是一個美麗的清晨,妙蘿穿著一件白色的睡衣,披散著待梳理的柔發,悄然怔立在回廊上。東方鮮豔的彩霞和繞樹的煙雲,也許使她受了極深的刺激。她微微的歎著,將一頭黑色的柔發,鬆鬆的挽了一個S式的髻,便坐在一張有靠背的藤椅上。一麵從藤椅旁的小幾上拿起一本小冊子,——那是一本很俏麗的小冊子,金色的邊緣,玫瑰紫的書皮。妙蘿掀開第一頁,用胸前垂著金質的自來水筆,輕輕的寫道:

“現在我總算認識了我自己,同時也認識了世上的一切人,就是小美兒是那樣活潑而天真的麵龐,然而在她那一雙澄澈神秘的眼中,也已經告訴人與人是隔絕得太遠了。她眼球一滴轉的當兒,誰能知道她是在設想什麼?同時我自己瞬息百變的心潮,誰又曾把它捉住過。嘎!世界上隻有幻像,——可以說一切的真實都是人們自慰的幻像……”

妙蘿的筆尖忽然停住了,因為她看見阿金——一個十七歲的女侍,已端了一盆洗臉水來。她放下筆和冊子,正攪著臉巾,忽看見在山坡下鬆樹影裏有一對愛人兒,正偎傍著,私語著從那山坡上穿過。“嗬!那恰是一幅絕美的圖畫,它的誘惑人和使人欣慰,實在隻不過一幅絕美的圖畫。若果說那是逼真的便失去一切的興趣和價值了,因為隻有圖畫,能保持她和他永久的超凡的興趣和詩的意味,縱使那個女的變成白發駝背的老婆婆。那男的變成龍鍾老邁可憎的樣子,然而這與他們這霎那圖畫般詩情畫意是沒有妨礙的……”妙蘿一邊洗著臉,一邊看著那一對情人遐想著。不久女侍將殘水收拾去。妙蘿悄悄掀開窗幔,新鮮而光豔的朝陽正射在一張油畫上——約瑟和她的情人拿破侖正互相偎抱著,拿破侖身著金質盔甲,相貌和天神樣的魁偉,然而俯伏在她——美麗絕倫的約瑟足下,又是何種的柔情縈繞。這時或者他們將要分別了,約瑟滿眼清波,瑩瑩欲滴,那是怎樣使人神往。這才是永久的詩情畫意,才是永久的真實,——真實等於他們背影的月光清流,直到無限年後,他們的印象——使人沉醉的幻像永遠繼續在人間。除此以外,一切都隨時間空間整個兒消失了。

妙蘿對著那油畫出了一會神。又回到適才坐的藤椅上將方才所寫的冊子,又拿起來繼續著寫道:

“仿佛造物主已經將人間的神秘指示給我了。從此以後我立刻覺得寂寞,甚至終此一生永遠在寂寞中。我不免回溯從前的生活:

我的父親是一個威嚴的男子,他在生之年,永遠沒有給我可以依靠而求慰的機會。在他的威嚴下,我覺得我是十分的無依傍,因為他從不容許我以訴說我內心一切的機會。不過我那時還不十分覺得,因為天真的孩子實際沒有多少心事。我的母親呢,她雖是溫和的,然而我也不曾表示過我的意見,因為她是慈悲的,如果我不能如她所希望的,她每至為之垂淚,於是我隻有藏著——深深的藏著內心的隱秘——因此我常常感得我的孤單和寂寞。

“在一個二三百人集合的學校生活裏,至少總有一兩人足以安慰我,我不致使我如孤獨的旅行者,彳亍於四無人跡的沙漠中。紹儀,她曾留給我很好的印象,她告訴我人生是不能求究竟的,隻要能應付眼前的環境,便算是好身手。她曾在葡萄園裏,月影婆婆的下麵,和她的情人跳舞、偎抱、接吻,她說人生隻可作如是觀,——不必想到紅粉骷髏。然而不幸得很,霎那間,真真不過霎那間,一切便都改觀了。她抱著稚嫩的小生命,悄然沉思,這時四境唯有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