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天將近黃昏的時候,蔚藍的天空,漸漸幔上一層灰黯色的陰雲:樹梢頭發出弗弗發發的風響。俠影對著著衣鏡,整理了鬢發,拿著那把緋紅色的小雨傘,到東城某飯店,訪問一個新從南方來的朋友。洋車走到半路的時候,已聽見雨點打在傘上滴噠的聲音:仰頭看見頭頂上,有一塊特別濃黑的烏雲。車夫知道這雨就要大起來,拚命的飛跑了去,霎那間已經到了,她下車走到第三層樓拐角的地方,已見她的朋友迎了出來,——他是一位少年軍官,身上穿著一色深黃嗶嘰的軍衣,腰間束一條兩寸來寬的皮帶,腳上登一雙黃芝麻皮的馬靴。見她進來連忙趕上一步,替她拿了傘和小皮包,領她到五十五號的房間裏坐下。這時雨果然大起來,打在那鐵紗窗上,丁丁當當恰如馬蹄急驟的奔馳聲;並且風勢已猛,斜雨由窗外濺在地板上。那位少年軍官,這時正站在門口吩咐茶房拿汽水,驀回頭看見地板上已濕了一大片,連忙走過來掩上門窗;屋裏的空氣即刻沉悶起來。俠影用扇子扇著,沒精打采的坐在藤椅上,覺得這屋裏的氣壓,異常沉重,幾乎悶得透不出氣來,隻怔怔的向著藤椅對麵那著衣鏡出神。正在這個時候茶房已將汽水拿來了。少年軍官親自倒了一杯,遞給俠影,然後他自己也倒一杯。正端到嘴邊要喝時,忽從鏡子裏看見俠影臉色青黃,拿著汽水,瞧著隻管皺眉。他連忙放下汽水杯,走來半膝屈著跪在俠影的麵前,柔聲問道:

“怎麼?你覺得不舒服嗎?……為什麼像是很不高興……喝點汽水吧!俠姊!”

“沒有什麼,隻覺得悶熱,頭部好像要爆裂似的。”他聽了這話,回頭看了看那蚊帳深垂的鋪,說道:“那麼到床上睡一睡好不好?”俠影不加思索的搖頭拒絕了。

“那麼我替你扇扇吧?”說著接過她手裏的扇子,替她慢慢的扇著。

她抬頭看見鏡子裏一雙人影,心裏不住怦怦亂跳;臉上漸漸泛上紅雲,悄悄向跪在地下的少年軍官瞥了一眼,隻見他正目不轉睛的注視著她,一對眼瞳裏,滿含著不可說的秘密。俠影在這霎那間,心靈中似乎感到一種異常的接觸,她趕緊掉過頭來,避開他那使人羞愧而且可怕的眼光,囁嚅說道:“請你把門開了吧!

我實在熱得難受。”他悄悄的站了起來,對她微微一笑,似乎說:

“你叫我開門的意思我已經明白了!”她更覺得局促不安,隻得低了頭。他把門開了以後,又走過來坐在她旁邊,回身從桌上拿一根香煙,自己抽著了,遞給俠影。她搖頭拒絕道:“我不吃煙……”

“吃吃玩玩,什麼要緊!”

“要吃,我自己會點,誰要吃你剩下的?”

“哦,那裏的話!我怎敢把剩下的給你?……我就是替你點的,這樣才足以表示我們是老朋友,應當親熱!”

俠影一聲不響,隻低著頭,假作看折扇上的字,不敢向他看。

心裏又急又悔,覺得自己真太冒失了,為什麼獨自一個人到這裏來看他?並且她又想起八年前她倆的一段曆史來。那時正是學生運動最激烈的時候,她和他都是學生會的職員,常常同在一張辦公桌上辦公。有時閑暇,也同到公園裏兜圈子;在水榭喝茶。後來她每天由會裏回學校的時候,常有動人顏色的信封的一封信放在她的書桌上,同學們從那裏走過時,必要拿起來看看,打著俏皮的嘲諷語調說道:“好漂亮的情書。”

但是她每逢拆開看過之後,臉上常露著被欺侮的憤怒,把信撕得粉碎;扔在字紙簍裏。並且永沒有寫過回信。但是來信仍是源源不絕。後來她想了一個方法:把一封封的來信,並不拆開,隻藏在屜子裏,漸漸已積到十三封了,她就用了一個絕大的信封,把那些原封不動的信,都裝在裏麵,寄回去還他……從此以後她也不到學生會去,他倆的糾紛就這樣不解決而解決了。又過了半年,她便和另一個青年結了婚,以後雖然也接到他的信,但是仍然不答複。最後兩年消息隔絕,更覺得往事如夢痕了。

在一年的夏天,藤架上滿垂著藍色的長莢,柳樹梢的夏蟬,不住聲的唱著長調的歌兒時,國民軍已經打到這裏。一切都生了變化,他也隨著環境變成一個漂亮的軍官。在一天的上午,俠影正悶坐在綠影滿窗的書齋裏,忽看仆人拿進一張名片道:“有一位軍官請見。”她不覺怔了半晌,心想朋友裏是沒有作軍官的。後來接過片子看了,這才想起八年前的一個潦倒青年。當她正在回憶往事的時候,一陣橐橐的靴聲,已來到房門前,她起身迎出:隻見一個全副武裝的青年,手裏提著一個皮包,雄赳赳的站在麵前,將右手舉在帽邊行了一個軍禮,那神氣相煞很莊嚴。但她覺得有點滑稽,含笑請他進了客廳,談了些別後的經過,這才了然他作軍官的曆史。據說他離開舊京以後曾在南京某軍官學校過了三年,後來又作過排長和連長,打過三次勝仗,現在居然是少尉了。俠影聽了這一段很有趣味的描述,心裏雖然湧起種種奇異的念頭,但是真不知道對他談些什麼才對勁。在彼此沉默之後他站起來告辭了。她送他出了客廳時,他便阻止她再送,但是他伸出手來,和俠影握別。俠影事先絕沒有想到,這時弄得一隻手伸縮都不好,不由得把臉漲得通紅,最後糊裏糊塗的和他握了一握。怔怔的站著,好久好久似乎才從夢裏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