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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終於到了。
世上有很多的這一天。在發生痛苦或幸福,悲劇或喜劇。這一天,什麼都可以發生。
在宇宙天地浩蕩之間,在菩薩慈祥的眼中,在神寬廣的胸懷中,這一天隻是瞬間。
然而,這一天,終於發生了。
這一天,已經是宣統二年的除夕,過了今天,該是宣統三年的大年初一了。
這一天公雞打鳴也比往常早一些,人們忙著今晨謝年的東西,剛入睡,公雞就叫了。是村口二狗家的公雞先叫的,二狗家的公雞叫了,二狗家相鄰的公雞也跟著叫了,二狗家鄰居的公雞叫了,鄰居的鄰居家的公雞就叫了,緊接著,全村的公雞叫了。
公雞一叫,內客們就起床謝年了。
內客們先去屙缸間拉屎拉尿。村口二狗家內客到屙缸間剛脫了褲子坐定,就聽得一陣索索的聲音響起。二狗內客有些上年紀了,以為是大蛇出行,一想,隆冬季節,哪有蛇蟲?漸漸地,那聲音越來越近。
窸窸窣窣,那聲音越來越大,震得屙缸間頂上的塵土都往下掉,腳下的屙缸板也微微顫動。
嘚嘚嘚!還有什麼堅硬的東西叩擊石子路的聲音。
咳嗽聲,對,被壓抑的咳嗽聲,穿插在那些聲音裏邊。
“這是腳步聲、馬蹄聲喲,看我這人笨的!”二狗內客最後斷定,這是大隊人馬,不是兵,就是匪,乘著夜色未明,悄悄地進駐王莊了。
二狗內客嚇得差一些從屙缸上掉下去。這時候,二狗家的公雞就叫了。
在二狗內客聽見大隊人馬進駐的時候,整個王莊起早的內客都聽見了。
頭一晚準備的供品擺上了堂前,燭火點亮了,香點燃了,謝年不會因奇異聲音的出現就終止了。舊年不謝,新年不利。王莊人還要生,還要活。生活是九龍溪的長流水,是任何東西阻止不了的。
全村家家戶戶都在謝年。等燭火差不多燃盡,香火差不多熄滅,接下來就是放一個大炮仗。
啪啪直響的炮仗,就驚醒了一幫後生人。這幫後生人,有的娶了內客,有的還沒有拜堂成親。他們分布在村莊的角角落落。當年他們的娘都與王世民有過一腿,因此才有了他們一樣的相貌,一樣的身材,是那一天在同根亭發過誓的那一夥人。
原來約定在雞叫頭遍就起床的,可是他們睡得太死了,連大隊人馬進駐都不清楚,沒有這些遍地放響的炮仗,他們肯定不會這麼早就醒來。不管要發生什麼事情,就算是驚天地泣鬼神的事吧,就算是這個世界要滅亡吧,也不要輕易就去剝奪別人的睡眠,因為喜歡睡覺是年輕人的專利啊。
這一步一步逼近的危險,誰也不希望發生啊。可是,危險就像十月懷胎瓜熟蒂落一般,不可抑止地,向這個世界走來了。
在這些人近中年的女人眼裏,這幫後生今天早上有些反常,卻不曉得她們兒子今天的反常,是她們當年不守婦道的結果。天底下有多少人長著背後眼的呢?
她們隻是曉得兒子在炮仗聲中醒來,接著就起了床,起了床,便穿好衣裳,到處找腰帶,然後將腰帶係緊了,往常鬆鬆散散的長辮子也被盤在腦後,吵著娘給他們做幹糧,娘在做幹糧,他們在一旁的磨刀石上磨刀。刀是砍刀,尖刀,龍刀,響叉,全是利器。
嗬哧——嗬哧——整個王莊都響起這種聲音。這種聲音是仇恨,是血腥,是恐怖。可是,除了磨刀人,王莊別的人,都被蒙在鼓裏。
“上哪?”她們看見兒子踏出家門去,都這樣問,她們從兒子身上,看見了殺戳。
“打獵!”每個兒子都這樣回答,那是組織上規定這樣回答的。這個組織就是王莊清算幫。
兒子們出門時,都把門重重摔了一下。這一聲是做給母親聽的,是她們當年的錯,才鑄成了他們今天的大錯。可是,做母親的沒有一個人識得兒子們的良苦用心。
隻有一個人,才是清楚明白人。就是王傳達。王傳達這些天就住在窯裏。他看著阿儂阿環賴巴他們這些天把自己一個個繃成一根弦。那是他們要盡一個徒弟應有的本分。因為,窯裏生火燒製龍缸,按照師傅王世民的分析,這一窯該是空前絕後的一窯。成了,就成了。不成,也不成了。王世民覺得自己什麼都到了盡頭。
龍窯今天將燒製真正意義上的龍缸。那九條金燦燦的龍將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輕輕躍動。
王傳達早就知曉這些全由他阿爸血緣關係組成的清算幫的兄弟們今天舉事,因為,他是清算幫的資助人。如果眼前清算幫算是一條大蛇的話,那麼,蛋是他阿爸生的,他就是孵化人,且一步步把它喂養大。
王傳達居然還知曉今天官兵的起事。這個消息來自官府的朋友,這些被他錢財供奉著的人當中,總有辦法把消息傳出來的。王傳達的錢莊早被官府封了。官府隨便找一個理由就封了他的錢莊。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也有人把官府要封錢莊的消息傳給了他,他也早把錢莊的錢物轉移了。但這錢再也賺不了利潤,成了死錢。實際上,官府把村街上賺錢的營生全部掃平後,錢莊早成了無本之木,無源之水。
這些年裏,王傳達除了喂養王莊裏的清算幫,更多的還在喂養官府。窯裏的錢,錢莊的錢,大部分都流到了官府大大小小官員的口袋裏。這樣的喂養從他父親的時代就開始了,到了他這一代,達到了高峰。
官府這條蛇,就不是王莊清算幫這條小蛇了。它的胃口奇大,把什麼東西投進去,都會形影無蹤。喂養的結果,一個是不斷地前來找食,另一個就是把你整個吞掉。找食是一種政治,吞掉更是一種政治。
王傳達的痛苦就在這裏,他懂得太多,知曉得太多。他還想,神和佛由於太了解人間的秘密了,因此成了痛苦的集大成者。佛祖在菩提樹下坐化,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臉上那微微的笑容,就是對痛苦的最好注解。
今天他早早起床後,去窯裏的廚房,看著昨天就準備的雞鴨魚肉,摸著桌子上擺放的幾隻大豬頭,臉上就有這種微笑。
王傳達起床的時候,官兵已經走向龍窯,幾百官兵,把整個製陶社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
待村裏清算幫的後生們,一個一個做賊似的趕到老樟樹下,天就有些蒙蒙發亮。一個後生踩在一堆糞上,就罵:“哪一家的牛,拉屎也不選個地方?”另一個人也踩著了一堆,雙腳剛離開半步,又踩在另一堆糞上。“媽呀媽呀!”他尖叫起來,這不是牛糞,這是什麼拉的屎?有人斷定,這是馬糞,這麼多的馬糞,要不是過了很多馬,就是在這拴過馬。王莊的人家裏,隻有少數人養著馬。這麼多馬,哪來的?
一個人在暗暗地點著人頭,輕輕地叫著一個個人的名字,他叫一聲,有人在暗中就應一聲。叫得輕,有人就聽不見,就沒人回應。點名的就繼續叫。黑暗之中,有些像叫魂。聽見的人,身上都起了雞皮疙瘩。
一種恐怖,一種亢奮,像夜色一樣彌漫在田野中。
“走!”有人輕輕地下令。這些人繞著老樟樹走了一圈,才折向通往九龍山的路。九龍溪的水流著,沒有半點響聲。倒是這些人的腳步聲,淩淩亂亂的,仿佛吵醒了九龍溪,溪水的聲音大了起來。有人就說:“輕,輕,腳步要輕,別發出聲來。”
小跑著,才走了撒泡尿的工夫,有人就尖叫起來:“九龍山,火!”就有人訕笑道:“膽小鬼,那是龍窯上的煙囪,火大,就能見火。”
說話間,九龍山的山形就在晨光中顯露出來,還有每個人背著的那些家夥,一個個閃著寒光的刀刃。有人的腳步就有些發顫。不知是誰說了一句:“拉尿。”
似乎拉尿也會傳染,整個隊伍就停了下來,脫褲子的步伐倒是十分整齊。“嘩”掏家夥,“嘩”一陣陣臊氣伴著尿,閃著寒光,灑落在晨光中剛剛醒過來的九龍溪上。這些人,剛剛在家裏撒過尿的。嘩嘩的響聲,像是在渲染他們的恐慌。
到了製陶社門前百步路的時候,晨光亮得已經能看清路上的泥土了。這時候大家才發現,這條泥路像是被鞭子抽過一般,坑坑窪窪的,路邊的野草被踩得東倒西歪,有許多的馬蹄印在上麵。
抬頭時,大家終於發現,製陶社的四周,全是胸口印著兵勇的官兵。連官兵嘴中吹出的熱氣都看見了。還能看見一把把兵刃,那上麵閃著青藍的寒光。憑這寒光,就能斷定是官家的武器,絕非民間的利器能比。官家就是官家,這是天經地義的勢不可比。
除了那隆隆直響的龍窯煙囪,製陶社裏卻靜悄悄的,像是全然不知外麵埋伏了這麼多的官兵。
“停,停,快停住!”有人這樣喊。大家也就隨著這指令,把腳步停在那裏,尋了一個高田墈,隻冒出頭來,時不時地觀察一下眼前的情況。
這時大家才看清,製陶社的大門,被官兵把住了。而且,隻準進,不許出。想進門的,大都身上挑了東西,全是一些山珍海味。守門的官兵一看,一翻,一查,旁邊的一個長官模樣的人揮揮手,進門了。發現想出門的,官兵舉槍一擋,惡狠狠命令一聲:“回!”那出門的人便被嚇得屁滾尿流,慌慌地回了裏邊去。看這陣勢,就是一隻蒼蠅,也甭想飛出大門來。
一個後生嘴裏逼出一句狠話來:“狗,想吃屎的狗,比老子早來一步!”
一旁的後生就說:“我們攻進去,攻在官兵前邊,不這樣,讓這些狗啃完吃完,我們隻能吃他們拉的屎了。”
前頭的人回過頭來,說:“攻,你隻曉得攻,就憑你爺爺留給你的土龍刀,你攻,攻你媽的卵?”
後頭的人臉紅了,看得見脖子上的青筋也露出來,一顫一顫的,說:“老子就憑土龍刀,怕他奶奶的卵!”話音剛落,他就從田墈上立起身來,把龍刀也舉起來。
隻是立起來的瞬間,那人就聽見一股風,颼的,從他右耳與手執的龍刀之間穿過,嚇得他媽呀一聲撲倒田墈下。
太陽不知不覺上了山,接近半上午的時候,大家的腳下出現了很多田鼠,看見了人也不怕,到處亂竄,像是世界末日到來一樣。抬頭看,不知什麼時候,田墈上下,到處是狗,奔來奔去。田鼠原來是被狗逼出來的。
一條狗猛地躍上一人高的田墈。大家拍手慶賀的時候,那條狗卻從空中劃了一個弧度,重重地摔回田墈下。大家定睛細看時,狗的脖子上插了一支利箭。
“媽呀!媽呀!”一旁的人叫起來,狗卻不叫一聲斃了命。
“出來!出來!”正當一夥人為狗的喪命傷感時,墈上突地來了一個官兵,指著手,叫道,“一個個都上來,站田墈上,長官要訓話!記著,不準帶武器,如若不聽,格殺勿論!”
官兵立在高墈上,目光所及的後生,顯得就有些猥瑣,有些土氣,官兵看著他們一個個顫抖起來,像是扔一條蛇一樣,把手上的土武器扔了。慢慢地,官兵就生出一股蔑視來,不由就罵:“快啊,他奶奶的一群膽小鬼!”
後生們四腳並用,爬上田墈。他們的腳一離開,就有一批官兵從兩邊包抄過來,將扔在地上的兵器全摟在了一起,當他們顫抖的身子在田墈上立定,抬頭看時,密密的是一排弓箭手,箭已上弦,隻等一聲令下,弓上的箭即刻就會直取後生們的咽喉。
就在這時,後生們聽見一聲響響的叫聲,從後背傳來:
“箭下留人!”
膽大的一個後生回頭看,看見立在晨光中的是王莊的族長王世利,身後還跟著保長。
王世利放開喉嚨喊:“箭下留人!我是王莊王氏族長,我後邊是王保長。”
王世利的喊聲在繼續,官兵的弓箭手也把弦張著。有一支箭也對準了他。可是,全部在場的後生都看清了,族長公邁向前去的腳步沒有停止,更沒有哆嗦。
穿著長衫的族長公與保長終於來到一個長官模樣的前邊停住,後生們看見族長公在向官兵不斷地作揖,然後,張嘴在說什麼話,說完了,哈著身子立在一旁,像是在聽官兵對他的說話。
突然,兩個官兵架起族長公和保長,向著後生們走來,直到弓箭手和後生們之間立住,官兵才放開了族長公他們。族長站住,慢慢把腰板挺直了。在王莊人的記憶裏,這是族長公世利最為光彩照人的一次。族長公然後清了清嗓子,看著後生們的眼睛,說:
“大家聽好了,你們都是大清的忠實子民,也是王莊王氏家族的子孫,你們從來都沐浴在大清的陽光之下,從來都是聽話的好孩子。現在,官兵是奉命前來,皆因龍窯是大清山海縣九龍製陶社,而龍窯正在製作朝廷貢品龍缸,是為了保護大清國的利益。而你們手執利器,不是為了與官兵作對,不是要搶奪大清國的財產,官兵念你們是初犯,現在,征得官爺的同意,決定放了你們。隻是有一個條件,在龍缸正式燒製出來之前,你們暫時不要回家,族裏已經給你們安排了一個地方,請各位稍安勿躁,一切聽從官兵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