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1)(2 / 3)

族長公說完做了一個手勢,後生們轉過頭望過去,那是一座茅屋,是龍窯建立之前就有的看山人的房子,四麵用泥牆築起,上用茅草蓋頂。當年,龍窯的創始人王世民,就在這裏宴請過上王莊、下王莊兩個村裏的族長保長。那天晚上失過火,不過早就修好了,修得比以前更結實牢固。

這幫後生進了那茅房後,龍窯之前又恢複了平靜。

許多狗在製陶社周圍跑來跑去。本來,這些狗不敢接近官兵,隻是隔了老遠衝著他們狂吠。官兵也不再拿箭射它們。它們就湊上前去,在離官兵很近的牆腳提起一條後腿撒尿。

許多孩子拿了過年的鞭炮,拆散了,一個一個,在官兵眼前放著玩。喜慶吉祥的氣氛,誰也不曉得接下去發生的悲劇。

中午的時候,製陶社裏飄出陣陣香味。王傳達捧著拳出來,親切地與官兵打招呼。官兵分成兩個批次,先後進了製陶社飯堂,不時便飄出酒香和響響的猜拳聲。

有一挑酒菜被送往茅屋,那裏還關著一幫後生呢。村裏的孩子聽到後生在喝酒的時候,也猜拳。後生的猜拳聲與官兵的此起彼落。

這些酒菜是飯堂昨天就備下的。

危險正在一步步臨近。

62

王世民這團肉球,這兩天像一個碩大無比的跳蚤,在那裏跳來跳去,一刻也沒有安寧過。

王世民不怕。要發生的就一定會發生,你就是避到床底下水缸角落裏,你就是死了,逃到閻王爺地底下去了,你也避不開。

這是命運,命運之輪,看上去無形卻有形的命運之輪啊,在那裏一刻不停地轉啊轉。

冬季裏一般不燒窯。但是王世民等不及。他吩咐集中全部的力量,趕製龍缸的陶坯。他在吞吃了所有書籍所有的玻璃試管,甚至試驗用的鐵支架後,他覺得全身凝聚了一種能量。這種能量是前所未有的,也可能是空前絕後的。

他成天處在這種能量引起的亢奮中。

陶坯製成後,等著幹燥。一待有陽光,他就急急讓人把它們拉到外麵去。看著陽光下一大排龍缸的缸坯,他蹦蹦跳跳,從這口缸,跳到另一口缸。在人不注意的時候,又從缸的縫隙裏跳出來,看著別人吃驚的樣子,竟像孩子一般得意地笑。放好了缸,就他一個人豎在那裏,與缸一起領受陽光的洗禮。恍惚間,他覺得自己成了缸坯。陽光不是光,而是一種透明的水,嘩嘩地自天而降,他和缸們敞開了全身,大口大口的吞飲,滋滋地吸收著。漸漸的,他覺得有些軟弱的身軀,得了無窮的力量,變得堅硬與強大。

這時候,他的孫子往往來到身邊,拉著那輛特殊的座車,讓爺爺跳進車裏,說著:“孫子乖,孫子好,你坐好了,爺爺開車了。”車裏的爺爺這時候往往就有眼淚湧出來。孫子回頭看見了,就說:“好孫子,乖孫子,別哭別哭,爺爺給你吃糖。”車裏的爺爺就說:“孫子不哭,孫子要糖吃。”孫子就停下車來,從懷裏取出一塊已經軟化的糖,塞進爺爺嘴裏。爺爺就嘿嘿笑出聲來。

王世民突然發現,這些泥做的缸坯,也一齊笑起來,仿佛有了生命。

缸坯幹了,窯裏的工人開始給缸坯上底釉。上了底釉,王世民開始了點釉。點釉就是給缸坯的龍身上添上釉彩,就如畫龍點睛。這是最後一道工序,這麼多年了,王世民一直是自己操作,一個人完成。

所有的釉彩,從最好的原料,到最佳的配比,王世民覺得自己是集大成者,一切都是瓜熟蒂落,珠圓玉潤,水到渠成,仿佛天賜。這麼多年,古代的,當代的,中國的,外國的,本地的,外地的,外請的技師,書籍,資料,多少個實驗室裏的不眠之夜……

有手的時候,王世民除了目光測試外,更多的是手指在釉料筒裏一沾,隨手塞進嘴裏,酸的,鹹的,就是酸堿度,一試就靈,因為,那個時候沒有試紙。

從取泥,到製坯,雕龍,再到上釉,每一道工序,都是一座大山。王世民覺得已經攀越了,盡管每一座山峰,都盡了他的最大力量,幾乎花費了他一生的心血。

剩下的是最後一座,也是攻克在即的時候。這一刻,他等待了一輩子,奮鬥了一輩子。就如漫漫長夜,終於看到黎明的曙光。

這最後一座山峰就是燒製。燒製是泥變成陶的最關鍵工藝,猶如女媧摶土造人後吹的那一口氣。氣是仙氣,是在泥土中注入生命。

燒窯人的那一口氣就是火,王傳達已經在前一天晚上,在窯口點火,投柴開燒。點火之前,沐浴齋戒,焚香參拜。自沐浴齋戒起,王傳達的身心已經純潔如初。向窯神低頭叩拜時,發現纏繞在神盒之前的那絲絲縷縷的香煙,仿佛就是自腦門而出,將最後殘剩的世俗的意念全部排出。

大徒弟把媒竹的一頭對準師傅的嘴,以往都是師傅吹的第一口氣,王世民暗暗運足丹田之氣,噗!隻是極為短促的一口氣,媒竹上的火紙就被吹亮,好像這寒冬之夜,也被這一口氣吹亮。

從午夜到午夜,十二個時辰,王世民一刻也沒有離開過。由於他堅持著要自己投柴,徒弟們在一旁幹著急,卻是不能代替師傅。隻能看著師傅,用那嘴鉗,一鉗一鉗地將柴投送到窯口裏。

王世民的上下頷一用力,加上頸部的力量,那把柴就進了窯洞,窯洞裏就轟地燃起一片火。這一個過程被他重複不知多少遍。以至於,他用嘴鉗送進的柴,像一條源源不斷的柴的河流。源頭就是他的嘴。

他的嘴是火之源。

他的心是火之源。

他燃燒自己的血。

轟轟,這一刻終於到了。王世民準備了全身的血,由於沒有手和腳,身上的流動的血就顯得更有力量。他的目光灼灼發光,他的鼻息更加的有力,他的嘴噴射出一團團火球。

啊啊,燒吧,燒吧!

啊啊,新生,新生!

啊啊,龍缸,龍缸!

他的內心突然有了詩人的呐喊。

一旁的徒弟們聽見師傅的嘴中有聲音,卻因為嘴鉗擋住舌頭,聽不清說什麼,隻是從他的神情中感染了亢奮。如果在打獵,他們一定理解成:啊啊,打獵,打獵!如果在捕魚,那一定就是:啊啊,大魚,大魚!如果在登山,也一定是:啊啊,山頭,山頭!

火在窯裏轟轟地響。人們透過窯爐口,那些本是泥做的缸由暗變紅。盡管這個過程十分緩慢,前幾個時辰裏,它們在那裏固守著什麼,或者像是沒有開化的頑童,這或許是它們祖祖輩輩的本色。七八個時辰後,它漸漸蘇醒了一般變了顏色。

是火的點化,讓它們明白了,蘇醒了。而一旦它們醒來,是自己首先把自己點燃了。那些本是從泥土上長成的柴草,那些纖小的植物,以它們微弱的熱能,竟然點燃了它們的母親——泥土。

相對於默默無聞的本色來說,驚天動地的燃燒,可能是泥土更大的本能,隻是時候未到。

十二個時辰一到,窯爐口的焚燒已經結束。

隻見一個漂亮的跳躍,沒手沒腳的王世民,就由窯下,躍到窯頂。

一旁的徒弟們看得驚呆了,這是他們親眼看到的,包括跳蚤、蛤蟆、猢猻之類所有動物在內的,人的最漂亮的一次躍動。

而以往,上窯頂下窯底的活動,一般由徒弟們扛上扛下,他更多的是在平地上跳動。

在離窯不遠的地方,第一排的兩個火眼被打開了。轟的,在火眼打開的瞬間,一股火焰,像是被關了一個長夜而早上迫不及待躥出雞窠的雞,潑刺刺,直撲人的頭臉身子而來。王世民很快便聽到眉毛頭發在火焰中燃燒的聲音,聞見空氣中濃濃的毛發特有的焦糊味。

“嗨,你這賊!”王世民身不由己地叫了一聲,那一陣全身心的激動,仿佛酒徒喝到了一口好酒。

待這一陣火焰過去,王世民從火眼裏看見那些立在窯裏的缸們,一個個挺直著身子,暗紅的顏色,仿佛睜大了眼睛,齊齊地呼喊“來吧,來吧”!有一種燃燒的渴望,有一種犧牲的崇高,一下子就溫暖了他的心。

王世民的嘴鉗一下子鉗住了柴爿,那些手臂粗被截成一尺長的柴爿,一條條的,被他準確地投進火眼。

那些缸們一下子就吞沒了它們,然後,轟轟地燃起火焰來。

“來吧,來吧!”那些吞吃了柴爿把自己燒成火焰的缸們仍在喊。

“給你,你這賊!”王世民喊著,口中的鉗子不停地鉗放,那些柴爿源源不斷地扔向火眼,扔向那些嗷嗷待哺的缸們。“娘的,”王世民突然想罵,“前世是欠了你們的了,老子還了一輩子都還不清了!”

那些像是喝醉酒的缸們,終於燃燒起來,亮亮的刺眼。這是泥土第一次亮麗,這一個時刻,似乎等待了上萬年上億年,泥土恢複了它在地底深處的顏色——岩漿的顏色,它的本色。

泥土的骨子裏是喜愛燃燒的。

差不多兩個時辰工夫,第一排火眼的燒製已經完成了。咚!咚!咚!三跳,王世民就把自己的身子彈跳到下一排火眼。

徒弟們早在火眼旁邊疊了柴爿。這些柴爿不一會便被投進火眼,讓窯裏的缸們歡笑。

嘻嘻!噓噓!哈哈!徒弟們聽見師傅嘴裏莫名其妙的聲音,那是笑聲。

幾排火眼燒過,王世民他們已經到了龍窯的中部。火眼被打開後,王世民傾向前去的頭臉又被冒出的火焰燒了頭發,剩下的眉毛全部沒了。阿儂他們在一旁幹著急,卻沒有辦法。因為,眼下的師傅,隻認火和缸。

把柴爿投進火眼後,轟轟的,龍窯開始顫抖。

這時候,整座龍窯裏的缸差不多燒製完成了。從任何一個火眼看下去,裏邊的龍缸都紅通通的了,所有的泥全在燃燒,包括窯的內壁。

火龍!一條火龍誕生了!有一個聲音在王世民心底響起,以往,他也經曆過無數次這樣的情景,卻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興奮。恍恍然,他覺得這條盤在九龍山的龍活了,動了。自己則騎在它的背上,踩著它的鱗片,成了馴龍者。

龍升騰起來。龍離開九龍山。龍在天穹俯瞰九龍山。

噢——噢——王世民吐出嘴鉗,伸直脖子,仰天朝上,大聲嗥叫起來。

阿儂看見,先是師傅頭上殘剩的頭發顫個不停,接著師傅的額頭,眼皮,耳朵,嘴唇,下巴,脖子,直到整個圓球似的身體,全部顫動起來。

這時候,阿儂看見,離師傅不遠的那個火眼,噗的一聲響,一塊窯磚因老舊和火的侵襲破裂,火眼缺了一個口子。阿儂和阿環連忙將師傅背離火口。以往,這種事經常發生,師傅就這樣曾被冒出火眼的火焰燒成重傷。

“死開!”師傅罵道,“你們這幫賊!”

師傅瘋了,阿儂想。因為阿儂他們立在前邊,想阻止師傅再次接近危險的火眼。可是,師傅一直沒有罵過他們。

哪有吃飯的時候被奪了飯碗?哪有航行的水手被請到了岸上?哪有飛奔中的騎手離開駿馬?王世民心中說不出的懊惱與憤恨。

看見前邊鐵塔似的立著幾個徒弟,王世民騰地跳到下一排火眼,命令徒弟:“快,打開火眼!時間不等人啊。”

阿儂愣了一下,立即清醒過來似的,衝上前去打開火眼。

龍窯的燒製,是製陶的最後一個關鍵工藝。猶如烹調,掌握火候、時間,是驗證一個烹調師成功與否的關鍵。

幾十年,無數次的燒製,王世民一直是親手掌握。這無數次的實踐,讓他的技藝達到了頂峰。就連他的幾個徒弟,也到了較高的境界,隻要走出九龍山,就會成為外麵競相高薪聘請的高級技師,都能獨當一麵,燒製出一流的陶器。

從窯頭的十二個時辰,到每一排火眼的燒製,王世民都掌握得恰到好處。他給燒窯的技師總結了三個境界。第一個境界,就是師傅不在場,也能把一窯貨燒製完成。第二個境界,就是能從窯內火溫陶器成色的觀察中,嫻熟地掌握時間、火候。第三個境界,就是憑意念。就像哲學和宗教,意念到了通靈的境界,就是最高的境界。王世民到達的就是第三個境界。

龍窯是龍,窯裏的一個個龍缸是龍,它們一個個都有生命和思想。王世民的思想已經直接與它們中的任何一個相通,相感。

缸在傾訴。缸在呻吟。缸在歡笑。缸在哭泣。缸挺直脊骨的聲音。缸低聲歎息的聲音。息息相通,聲聲相連。

火是他與它們之間的媒介。

火吱吱叫著。火把舌頭伸向他的臉和身。火在龍窯裏轟轟地回響。王世民笑了,那是火在告訴他關於缸的好消息。王世民急了,那是火在傳遞缸的另一個消息。

阿儂打開火眼的速度慢了一些。慢的原因一是剛才的遲疑,二是火眼位置封泥的板結。王世民麵對火眼裏的缸,就有些歉意。那可是一個個嗷嗷待哺的龍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