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鉗來!快!柴爿!”王世民叫著,然後,嘴裏就上了嘴鉗。徒弟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句話,是師傅王世民留在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
一根根柴爿,被他準確地投入火眼之中。從缸的成色來看,顯然他們的節奏慢了半拍。投了一堆柴爿後,窯裏的火才燒得與前一排火眼裏相近了。
火眼旁隻剩一條柴爿了,卻顯然不夠。王世民含著嘴鉗的嘴含糊不清地吼了一句,一旁的徒弟們卻聽懂了。賴巴和阿環趕緊去一邊搬柴爿了。
就在這時候,當王世民將最後僅剩的一條柴爿投向火眼後,火眼裏噴出一股火焰來,直衝王世民的眼鼻。王世民猛地打了一個激靈,身體往前傾。恰恰在這時候,隻聽見“嘩啦”一聲響,火眼上的磚塌了。王世民隻身掉下了火眼。
王世民迎著火焰往下墜時,火伸出無數金光閃閃的小手迎接他,撫摸他,讓他覺得像是回了家。王世民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來自於火,原來是火。我是誰?我是火。思考了大半輩子的難題,在此時幡然省悟。
火遇上火,就像水掉入水裏一樣。
緊隨其後的阿儂見狀不好,連忙撲上前去,想把師傅緊緊拉住。師傅沒有手腳,阿儂抱住的是師傅肉團似的身子。直到與師傅一起跌進窯裏,阿儂也死死地抱住,沒有半點鬆手。
阿環和賴巴抱了柴爿回來,就看見師兄的腳還掛在火眼的窯磚上。兩個人還弄不清發生了什麼事,就下意識地扔掉柴爿,一齊撲上前去,各各抱住師兄的一個腳掌,想一起努力,把師兄甚至師傅,從熾烈的窯火中拉回來。
也就在這個時候,火眼旁邊的窯磚一齊塌了。阿環和賴巴就一齊與師傅和師兄去了火海。王莊的奴隸製殘留,就此被大火焚毀。
在窯火平息後,人們發現了兩個遺物,一堆銅,人們猜測是阿儂隨身帶的敲更用的銅鑼熔化的,另一個是賴巴的剃頭刀,是鐵的,所以沒有熔化。另兩人身上,沒有帶火中能夠遺存的物品,全都化為灰燼了。
這時正是午夜。與四個人墜窯的同一時間,堅守在製陶社周圍的官兵們也大都撤到附近的民房中。發生在窯裏的事,沒有很多的人知曉。村裏的狗卻為製陶社一旁那座茅屋的起火,響響地吠叫起來。那裏邊關著的可是它們的主人,清算幫的後生們。
火是午夜燒起來的。當村裏人聽見狗叫聲披上棉襖起床了,才發現那火基本上已經滅了。
什麼原因起的火?村裏人弄不清。隻曉得關在屋裏的人,全被燒死了,沒有一個活著出來。
63
一場大雪遮住了黑的,白的,善的,惡的,美的,醜的,人人稱道的,見不得人的。
玲娣早起,坐在娘家的屙缸馬上。從屙缸間的石花窗望出去,就是雪的世界。
今天已經是宣統三年的大年初一。這一場從兩更開始下的雪,把九龍山那座著火的茅屋遮住了,將破損的龍窯遮住了,將淩晨撤走的官兵的馬蹄印,腳印,全遮了。
當然,這一切,玲娣是不知曉的。她昨晚回到久別的娘家,已經是深夜。一挨上枕頭,就沉沉睡去,半夜裏的狗叫聲,村裏人奔走喊救火的聲音,都沒有聽見。
石花窗是浙東山海一帶特有的窗。用整塊石板鏤空而成,上麵的圖形基本是福祿壽喜主題衍生出來的動物花卉組成。一般用在廚間或屙缸間,起到采光與透風的雙重作用。
玲娣今天看到的石花窗上麵雕了八隻蝙蝠,它們首尾相連,寓意福連著福。玲娣在以往的歲月裏,還沒有發現這一點。
“嘿。”玲娣差一些笑出聲來,當然是苦笑。
當年,她離家出走的時候,想把這裏的舊房抵押或者幹脆出售給王世民,以換得外出的資費。王世民卻資費照給,房契拒收,才讓她這個遊子今日得以在舊屋裏暫棲。可是,留在她心裏的那一份感恩,隨著歲月的流逝,更加地濃鬱起來。
“好人哪,”玲娣想,“龍窯燒出真正的龍缸了麼?侄兒傳達娶了媳婦生了兒子麼?翠香姐還是那麼忙碌麼?”今天頭一戶需要拜歲的,就是王世民和翠香一家。
這個時候,她從漂亮的石花窗望出去,看到的不僅僅是雪,還有屋簷、樹木、村口的道路,它們上麵全積著雪。這悄無聲息下來的雪,也許堆在這裏一千年一萬年了。也許雪就是這裏的一景。
恍然間,玲娣覺得自己一直坐在屙缸上,從沒有離開過王莊。這是永恒。
不管是玲娣喜歡上了恍惚,還是恍惚喜歡上了她。反正是她發現隨著年齡的增加,自己身上經常有這種神離現象。
肉體老了,靈魂卻獲得了自由。
玲娣再次從石花窗望出去的時候,覺得不僅是眼光,還有輕盈的身子,也一起出去了。這一次她不僅看見那些雪遮掩的房屋、道路、樹木,她還發現村口的道路上有一堆雪,從它隆起的形狀看,像是一個橫臥的動物,不是狗,不是狼,也不像別的動物。
玲娣用目光撫摸它好幾下。突然有一個字從心底跳了出來:人!
玲娣忙用手揉了揉眼睛,意識到自己剛才走神了。走出屙缸間,來到屋裏,她想著該抓緊時間,把該做的事全做完了。
簡單地洗漱完畢,玲娣走出長滿青草的道地。那是她童年少年的樂園啊,光光的鵝卵石,以各種造形圖案,鋪成了道地的地麵。上麵有鹿圖,鹿是梅花鹿。上麵有銅錢,銅錢是外圓內方的那種。從小的時候,她就幻想過能騎上梅花鹿,找到金錢,找到財富,過著平安的幸福日子。那是被民間藝術化的人生理想熏陶。現在,野草轟轟地長起。她少女時代灑在上麵的笑聲呢?鹿呢?銅錢呢?那些民間藝術呢?
也許,這塊土地本就是長青草的。民間藝術,比起青草來,那不知要年輕多少年了。
蒼涼,原是世界的本來麵目。那一顆心,隻是所反應的一小塊罷了。
玲娣這次來得急,去得也會更急。她想用這極短的回娘家時間,打發過去,開始新的生活。她的生命裏程所剩不多了。她要抓住這殘剩的時間。
匆匆來,所以她沒有帶拜歲用的禮包。所以,今天她早起,去村街的南貨店買一些禮包。這些禮包裏有紅棗、白糖、核桃、龍眼、荔枝,店裏的夥計用粗草紙包裝成有棱有角的三角包,用麻繩紮成。最後,在禮包的正麵上嵌了一張描有福祿壽吉祥字樣的紅紙,紅紅火火的,煞是好看喜慶。
走在牆弄的雪地上,晨光不亮,卻在雪的映照下,能清楚地看見兩邊已經破敗的牆體,哪個地方缺了一塊磚頭,哪個地方脫了牆灰,一些枯死的野草攀附在那裏,一些粉屑似的硝似汙跡蒙在那裏。一股寒風颼地迎麵襲來,把牆頭上的雪也帶了下來。玲娣打了一個寒顫。
轉過一個牆角,就是村街了。突然,有一夥人,粗喉嚨大嗓門的,吵吵鬧鬧地迎麵撞來。一個個麵目猙獰,青麵獠牙的,為首那人像極了阿儂,還有賴巴阿環,擁了世民阿叔,拚了命與周圍一群人爭鬥,且鬥且走。那夥人伸出長長的肮髒的爪子,想從世民阿叔那裏挖出一塊肉,世民阿叔身上已經缺了很多肉,有些地方已經露出白骨。有幾個伸出長長的脖子,把嘴削得像蚊子嘴一樣細巧,插在世民阿叔身上,嗞嗞地吸著他的血。世民阿叔身上已經沒有血了,白白的,像是一張白紙,沒有半點生命的顏色。
阿儂隻把眼睛盯住他的師傅,卻對玲娣視而不見。下意識中,玲娣張口大喊:“阿儂,阿儂,我回來了!”
“嘩”地,玲娣想避開,卻已經來不及,這一夥人像是疾馳的馬車,與玲娣正麵相撞,玲娣嚇得閉上眼睛。可是,沒有碰到什麼,他們隻是像一股風,從她身邊一閃而過。一群不知從哪兒來的狗,奔在他們後邊,不住地狂吠。
待他們過去,沒了影了。玲娣低頭看雪地,有一縷血,鮮紅鮮紅的。從這裏一直鋪到看不見的地方。
“呸!呸!”玲娣不住地吐口水,心想,“大白天見鬼了?”
又是走神恍惚,玲娣苦笑了一下。可是,這雪地上的鮮血,還有空氣中濃濃的血腥味,怎麼解釋?
“呸!呸!”但願這一切都是心理緣故。玲娣轉過牆角,就朝村街走去。
村街一字排開,是玲娣一生中見到的最小的街。可惜,村街的繁華時代,她沒有見到。那時的燈紅酒綠,那時的鶯歌燕舞,已經入不了她的夢。她隻是偶爾從家鄉外出的人口中,得知家鄉的片言隻語,不能形成全貌。
但也就是這樣,玲娣也覺得村街不是這樣的。狹窄的隻能通過一人一馬的村街,眼下沒有人的氣息,像是荒廢了很多年的樣子。過年的跡象就是掛在店鋪上麵的燈籠。燈籠看上去不像是新的,似乎,這是很多年前就掛在這裏,遭受了歲月的風吹雨打。燈籠裏的蠟燭早滅了,或許,它裏邊根本就沒有蠟燭,再或許,有了蠟燭,燈籠的主人沒有心思去點它。
燈籠下麵,依次排列的是南貨店,肉店,水作店,錢莊,妓館,賭館,煙館。玲娣十分驚異她出走他鄉後,村街上新增了那麼多的店鋪,絕對可以與一些城市的街道店鋪相媲美了。
可是,這裏除了南貨店、肉店、水作店外,其它的店鋪窗欞排門積滿塵埃,連高懸的店牌也織了許多蛛網,像是很久沒有開門一樣。踩著咯吱作響的雪,一家家地走過去,她細細地欣賞起那店名的書法來。這些書法,或筆力遒勁,或筆鋒瀟灑,連貼敷其上的金箔,也透著一股富氣,或霸氣。
都成過眼雲煙了麼?況且,玲娣想,在她的眼裏,看到的還隻是剛逝去了的雲煙。
玲娣不是到村街上看熱鬧的,她是急著想買一些拜歲包。可是,沒有一家店鋪開張。這時,她才想起,在大年初一,店鋪基本歇業,就是賣日用生活品的南貨店,也要到近中午時才開張,這是家鄉的年俗之一。
不過,她心裏難受的不是買不到拜歲包,而是村街上的蒼涼,深深的讓她的心靈震撼。
村街走完了。她又折回身來,慢慢地往回走,悄無聲息的雪地,她盡量放輕腳步,她怕驚醒了這裏的什麼。她把關懷的目光,帶著一個成熟女人的母愛,一遍遍在那些店牌上撫摸。她想把那些蛛絲一根根抹掉。再把蒙塵的鎦金店名擦拭一遍。
哦,在明亮亮的店牌下,人頭攢動,歡聲笑語,包括酒桌上的猜拳聲,還有姑娘們的歡笑聲。
嘿,又走神了。玲娣暗自苦笑了一下,繼續往回走。走到那個回家的牆角時,她想起了什麼,掉轉身來,再走了一遍村街。
走這一遍時,她覺得自己是掉人了冰窟。路上鋪滿了雪,屋頂牆頭積滿了雪。牆壁和門窗雖然沒有雪,卻一樣放著寒氣。它們原來是冰,比雪更冷。
倏地,她全身打了一個激靈。原來是她的心冷。心冷比冰雪更冷。
她快步離開村街,朝村口走去。那一個人形的雪堆,始終讓她放心不下。
那一棵老樟樹,枝茂葉盛的,挺立在村口成百上千年了,閱過無數人的腳印。這時,也看見一個纖弱的女子,邁著踉蹌,卻十分堅定的腳步,向它走來。
玲娣向老樟樹行注目禮。昨晚回來得太遲,黑暗中,幾乎沒有注意它的存在。回來了,你的女兒,卻馬上要離開,玲娣心裏這樣想,一股酸楚,卻似潮水一般湧上來。
立在樟樹下,就可以看見九龍山,看見龍窯巨大的身軀橫臥在山坡上,從龍窯中升起的白煙,像是仙女的飄帶一樣,將整座九龍山裝扮得無比妖嬈,讓人覺得這個世界充滿了活力,讓看到的人都欣欣然。這個情景,也不知多少次激勵過少女時代的玲娣,她也以此為豪,以為憑此就能改變這個世界。
然而,眼下的九龍山,被厚厚一層冰雪覆蓋著。龍窯像是一條凍僵了的小蛇,龜縮在九龍山的皺褶裏,已經看不到它的存在了。這晨光如水的山間,竟然沒有半點響聲,沙沙作響的溪水聲沒了,連鳥叫聲也沒有,沒有人影,連一個田鼠一隻螞蟻也沒有。
隻是那一座沒了屋頂的茅屋顯得十分突兀。玲娣十分清楚地記得,那一場大火,王世民差一些被燒死裏邊。之後,她清楚地記得,那茅屋經過翻修,重新安裝上了結實的屋頂,這是望山人的歇息之處。可眼下的茅屋又沒了屋頂,難道噩運再次“光臨”?玲娣不敢想下去。
這寂然無聲的九龍山,像是早就沒了人煙。那他?阿儂,玲娣想起這次回鄉的主要任務,是從他那裏討一份休書,這些年在外鄉生活,她始終沒有再嫁,就是那具無形的鐐銬。而一紙休書是打開鐐銬的鑰匙。
這時候,聽見有人在叫:“死了,死了,死人了!”聲音淒慘,令人絕望。四處看,卻沒有一個人影。當再次叫起時,發覺那聲音是在天上。抬頭看時,見一隻色彩斑斕的鳥棲息在樹枝上。定睛細看,是一隻鸚鵡,正張嘴狂叫。玲娣估計是從哪一家逃走或放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