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念著華生,隻是看不見華生的影蹤。一天晚上,她終於傷心地流著眼淚,寫了一張字條,約華生來談話,第二天早晨秘密地交給了阿英,托她送去給華生。

“我老早看出來了,”阿英低聲地說,高興地指指菊香的麵孔。

但她並不把這事情泄漏出去,她小心地走到華生那裏,丟個眼色,把那張字條往他的袋裏一塞,笑著說:

“怪不得你瘦了!嘻嘻嘻……”她連忙跑著走開,一麵回過頭來對華生做著鬼臉。

華生看了一看字條,立刻把它撕碎了。

“還能抱著兩個男人睡覺嗎?”他忿恨地說。

他不去看她,也不給她回信。

隔了一天,菊香的信又來了,華生依然不理她。

菊香傷心地在暗中哭泣著,不再尋找華生了。她不大走到店堂裏來,老是關著房門,在床上躺著,她心裏像刀割似的痛苦。

自從她母親死後,她沒有一個親人,沒有一個人了解她,沒有一個人安慰她,可憐她怎樣過的日子,隻有天曉得……又寂寞又孤苦,一分一秒,一天一月的挨著挨著……好長的時光嗬!……別的女孩,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叫著“爸爸”,叫著“媽媽”,她卻隻是皺著眉頭苦坐著。十五歲時死了母親,父親就接著變了樣,喝酒打牌,天天不在家,把一個弟弟交給了她,還把一個店交給她,好重的責任,好苦的擔子!然而他還要發脾氣,一回來就罵這個打那個,對她瞪眼,對她埋怨。她受過多少的委曲,過的什麼樣的生活!

“媽嗬!”她傷心地叫著,握著拳頭敲著自己的心口。

這幾年來,倘不是遇到華生,她簡直和在地獄裏活著一樣。她尊敬他,看重他,喜歡他,她這才為他開了一點笑臉,漸漸感覺到了做人的興味。到得最近,她幾乎完全為了他活著了。她無時無刻不想念著他,一天沒有見到他,就坐臥不安起來。

她沒想到嫁給他,但她也沒有想嫁給別人;倘若華生要她,她會害羞,可也十分心願的。她本來已經把自己的整個的心交給了他的,他要怎樣,盡可明白地說出來。

然而,華生卻忽然對她誤會了,對她決絕了。

“天嗬……”她想起來好不傷心,眼淚又紛紛落了下來。

她幾時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情!她並沒錯。她並沒對阿珊說過什麼話。她甚至是最厭惡阿珊的。而華生卻冤枉了她,竟冤枉她喜歡阿珊了。

而且正在這個時候,正在危機四伏的時候:阿珊竭力的來引誘她,她父親竭力的想把她嫁給阿珊。她受盡了阿珊的侮辱,受盡了她父親的威脅,她正像落在油鍋裏,想對華生訴苦叫喊、請求他的援助的時候,華生卻再也不理她了,怎樣也找他不來。

“好硬的心腸!”菊香也生氣了。“決絕就決絕,各人問自己的心,看誰對不起誰……”

但她雖然這樣想,卻愈加傷心起來,她覺得世界全黑了,沒有一點光。她的前途什麼希望也沒有。她仿佛覺得自己冷清清的活在陰間一樣。

於是,她立刻憔悴了。這一個瘦削的身子平日就像一根獨立在田野裏的蘆葦,禁不起風吹雨打的,現在怎能當得起這重大的磨折呢。她更加消瘦起來,臉愈長,顴骨愈高,眼皮哭得腫腫的,顏色愈加蒼白了,好不容易看見的憂鬱的微笑現在完全絕了跡,給替代上了悲苦的神情。

“你怎麼呀,你……”阿英聾子一見到菊香,就驚愕地問著,皺著深刻的眉頭。

“沒有什麼……”菊香回答著,轉了臉。

“他來過嗎?”阿英聾子低聲的問,貼著菊香的耳朵。

菊香哽咽地搖了一搖頭。

阿英聾子立刻明白了,她皺著眉頭,歪著嘴,眼眶裏噙著眼淚,呆了一會,靜靜地轉過身走了。

“可憐這孩子……”她低聲地歎息著,眼淚幾乎滴了下來。

菊香卻伏著桌子哭泣了。她瘦了肥了,快樂悲傷,沒有人去過問她,隻有阿英這個被人家當做神經病的人,卻關心著她。倘若她是她的母親,她早就伏到她的膝上去,痛快地號哭了,她也就不會這樣的痛苦。但是她不是,她不是她的母親,不是她的親房,也不是她的最貼近的鄰居,她不能對她哭泣,她不能對她申訴自己的心中的創痛,她更不能在她麵前埋怨自己的父親。她四周沒有人,她是孤獨的,好像大洋中的一隻小船,眼前一片無邊際的波濤,時時聽著可怕的風浪聲。

但在外麵,在整個的傅家橋,卻充滿了歡樂。雖然眼前擺著可怕的旱災,大家確信迎神賽會以後,一切就有希望了。況且這熱鬧是一年隻有一次的,冷靜的艱苦的生活,也正需要著暫時的歡樂。

日子一到,傅家橋和其他的村莊一樣鼎沸了。大家等不及天亮,半夜裏就到處鬧洋洋的。擔任職務的男人,天才微微發白,就出去集合。婦女們煮飯備菜,點香燭供淨茶,也格外的忙碌。

這一天主要的廟宇是:白玉廟,長石廟,高林廟,熨鬥廟,魯班廟,罌口廟,風沙廟,上行宮,下行宮,老光廟,新光廟……一共十八廟。長石廟的菩薩是薛仁貴,白袍白臉,他打頭;殿後的是傅家橋的罌口廟,紅袍紅臉的關帝爺,此外還參加著各村莊的幡桃會,送年會,蘭盆會,長壽會,百子會……這些都是隻有田產沒有神廟的。路程是:從正南的山腳下起,彎彎曲曲繞著北邊的各村莊,過了傅家橋然後向東南又彎彎曲曲的回到原處,一共經過二十五個村莊,全長九十幾裏,照著過往的經驗,早晨七點出發,須到夜間十時才能完畢,因為他們要一路停頓,輪流打齋。

這次傅家橋攤到了六十多桌午齋,是給上行宮和老光廟的吃的,傅家橋的人家全攤到了,有的兩桌,有的一桌,有的兩家或四家合辦一桌。因此傅家橋的婦女們格外的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