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不必想看會了,”葛生嫂叫起苦來,“三個孩子,這個哭,那個鬧,備茶備煙,煮飯炒菜,全要我一個人來!兩兄弟都出去了。一個去敲鑼的,那一個呢?
咳,這幾天又不曉得見了什麼鬼,飯也吃不下的樣子,什麼事情都懶得做,蕩來蕩去……”
幸虧她的大兒子阿城已能幫她一點小忙,給她遞這樣遞那樣,否則真把葛生嫂急死了。倘不看菩薩的麵,她這次又會罵起葛生哥來:自己窮得不得了,竟會答應人家獨辦一桌齋給上行宮的人吃。
“早點給華生娶了親也好,也可以幫幫忙,”她喃喃地自語著。
但她的忙碌不允許她多多注意華生的事。已經十點鍾了,外麵一片叫喊聲、奔跑聲。隊伍顯然快要來到。
橋上街上站著很多的人,在焦急地等待著。店鋪的門口擺滿了椅凳,一層一層搭著高的架子。這裏那裏叫賣著零食玩具。孩子們最活躍,跑著跳著,叫著笑著,這裏一群那裏一群的圍在地上丟石子,打銅板。大人們也這裏一群那裏一群的擲骰子,打牌九。婦女們也漸漸出來了,穿著新衣,搽著粉。老年的人在安閑地談笑著。
他們談到眼前的旱災,也談到各種的瑣事。古往今來,仿佛都給他們看破了。
有一天夜裏和華生他們鬥過嘴的阿浩叔,這時坐在豐泰米店的門口,正和一個六十多歲的白頭發老人,叫做阿金叔的,等待著。他們以前都做過罌口店的柱首,現在兒孫大了,都享起清福來,所以今天來得特別早。
“世上的事,真是無奇不有……”阿金叔歎息著說。
“唔,那自然。”阿浩叔摸著胡須回答。“所以這叫做花花世界呀。”
“譬如旱災,早稻的年成那末好,忽然來了……”
“要來就沒有辦法的。所以要做好人。現在壞人大多了。不能怪老天爺降這災難。”
“真是罪惡,什麼樣的壞人都有,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所以我說,現在迎神求雨已經遲了。”阿浩叔說。
“真對。立刻下雨怕晚稻也不到一半收成了。”
“單是吃的水,用的水,也已經夠苦了。”阿浩叔皺著眉頭。
“不過,我說,現在曉得趕快回頭,也是好的。”
“那自然,隻怕不見得真能回頭哩。”
“我看這次人心倒還齊,一心一意的想求雨了,不會再鬧什麼岔子打架吧?”
阿金叔問。
“哦,那也難說,世上的事真難說,隻要一兩個人不和,就會鬧的。為了一根草,鬧得天翻地覆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我說,這就是花花世界呀……”
“花花世界,一點不錯。”
“其實大家能夠平心想想,什麼爭鬧都沒有了。譬如迎神賽會,求福免災,古人給我們定下來的辦法再好沒有了,你說是不是?菩薩也熱鬧,我們也熱鬧。但是,”
阿浩叔搖著頭說,“一些年青的小夥子,偏要鬧什麼岔子……”
“真不懂事……”
“可不是?我們到底多吃了幾年飯的,什麼事情都看得多了,他們偏不服,罵我們老朽,還說什麼亡國都亡在我們的身上的。哈哈,真好笑極了……”阿浩叔的牢騷上來了。
“這倒也罷了,我們原是老朽了的,不曉得還有幾年好活,可是對菩薩也不相信起來,這就太荒唐……”
“是迷信呀——哼!”阿浩叔霍然站了起來,憤怒地說。“我們已經拜菩薩拜了幾千百年,現在的小夥子卻比我們的祖宗還聰明哪,阿金叔。”
“這時勢,”阿金叔搖著頭說,“真變得古怪,前幾年連政府也說這是迷信,禁止我們賽會……”
“還不是一些小夥子幹的!”
“現在可又允許了,也祭孔夫子了……”
“所以我說亡國就亡在這些地方。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阿浩叔歎息地說。“那一年,我們廟裏還出了許多冤枉錢的。”
“聽說現在把蟠桃會送年會當做迷信,要把田產充公呢。”
“把我們的屋子搬去了也好!”阿浩叔憤怒地說。“阿金叔,我們這樣年紀了,早應該在地下的,看什麼熱鬧!”
“哈哈……”
談話忽然停止了,大家都朝西轉過頭去,靜靜地聽著。
遠遠已有鑼聲傳來了,接著是炮聲,模糊的喧嘩聲。
看會的人愈加多了。橋上,街上,河的兩岸,都站滿了人。到處有人在奔跑,在叫喊。
“到了!到了!”
“遠著呢,忙什麼!”
“半裏路了!”
“起碼三裏!”
“你聽那聲音呀……”
聲音越響越近,越大,越清晰了。有喇叭聲,有鼓角聲,有鞭炮聲……一切都混和著仿佛遠處的雷聲似的。
一些孩子已經往西跑了,他們按捺不住好奇心;不耐煩在這裏久等。婦女們也大部分出來了,在打午齋以前,她們至少可以看一會熱鬧的。
突然間,在傅家橋的西邊,大炮,鞭炮,鑼聲一齊響了。滿村都騷動起來。那聲音是傅家祠堂裏發出來迎接大會的。這時祠堂門口已能遠遠地望見隊伍的旗幟和紛飛的爆竹的火花,彎彎曲曲地從西北角過來,看不見尾,仿佛無窮長的神龍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