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來了!……”一些孩子已經跑了回來。

接著就三三兩兩的來了一些趕熱鬧的人們,隨後長石廟的柱首和幾個重要的辦事人也到了傅家橋。

現在先頭部隊真的進了傅家橋的界內了。炮聲,鑼聲,鼓角聲,喇叭聲,叫喊聲……隨時增強起來,傅家橋的整個村莊仿佛給震撼得動蕩了似的。

人群像潮一般從各方麵湧來,擠滿了橋兩邊的街道,有些人坐在鋪板搭成的高架上,有些人站在兩邊店鋪的櫃台上,密密層層地前後擠著靠著。萬道眼光全往西邊射著。

過了不久,隊伍終於到了街上。首先是轟天的銅炮一路放了來,接著是一首白底藍花邊的緞旗,比樓房還高,從西邊的屋彳共亍裏慢慢地移到了橋西的街上。

這真是一首驚人的大旗:丈把長,長方形,亮晶晶地反射著白光,幾個尺半大的黑絨剪出的字,掛在一根半尺直徑的竹杆上,杆頂上套著一個閃爍的重量的圓銅帽,插著一把兩尺的鋒利鋼刀;一個又高又大的漢子,兩肩掛著粗厚的皮帶,在胸前用尺餘長的鐵箍的木桶兜住了旗杆的下端,前後四人同樣地用四根較短小的竹杆支撐著這旗杆,淌著汗,氣喘呼呼的,滿臉綻著筋絡,後麵兩個人用繩子牽著旗子。

“哦哦!……真吃力!刮起風來不得了!……”觀眾驚詫地叫著說。

“那有什麼稀奇,你忘記了二十年前,有人就背著這旗子把人家打得落花流水嗎?……”

“背著旗子怎打人?退著走不成?怕是握著旗杆吧?”

“那自然,是握著的。——你嗦什麼,不看會?”

接著大旗的是四麵極大的銅鑼,掛在四根雕刻出龍形的木杠上,四個人挑著敲著。鑼聲息時,八個皂隸接著吆喊著一陣,後麵跟著四對“肅靜回避”的木牌。隨後是四個十五六歲的清秀的書童挑著琴棋書畫的擔子,軟翻翻輕鬆鬆的走著。接著是香亭,噴著馥鬱的香煙。接著是轎子似的鼓閣,十三個人前後左右圍繞著,奏著幽揚的音樂:中間一人同時管理著小鼓小鑼小笙小銅鈸,四個人拉著各色各樣的胡琴,四個人用嘴或鼻子吹著笛,四個人吹著蕭。接著是插科打揮的高蹺隊。接著是分成四五層的高抬閣,坐著十幾歲美麗的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揮著扇,拉著胡琴,對底下的觀眾搖著手,丟著眼色。接著是十二個人背著的紅布做成的龍,一路滾動著。接著是一排刀槍劍戟,一對大鑼,一對大鼓。於是薛仁貴的神像出來了。

他坐在一頂靠背椅的八人轎上,頭戴王冠,腳著高跟靴子,身穿白袍,兩臂平放在橫木上,顯得端莊而且公正。他的發光的圓大的突出的眼珠不息地跳動著,顯得威嚴而且可怕。隨後又是一排刀槍劍戟。前麵的鑼鼓聲停息時,後麵的喇叭隊便沉鬱地響了起來。

隊伍到得街上,走得特別慢,大家像在原地上舒緩地移動著腳步似的。許久許久,長石廟的過盡了,才來了白玉廟,風沙廟、高林廟的隊伍。他們主要部分的行列是相同的,此外便各自別出心裁,有滾獅子的,有用孩子滾風車的,有手銬腳鐐的罪人,有用鐵鉤在手腕下的皮膚裏吊著錫燈的,有在額上插著香燭的神的信徒……整個的傅家橋,已經給各種的喧鬧震動得像波濤中的小舟似的,但隊伍中的每一個人,卻靜靜地、嚴肅地、緩慢地、很有秩序地往東走了過去,好像神附著了身一般。放炮的,敲鑼的,奏樂的,抬的,扛的,背的,沒有一樣不是艱苦的工作,但他們不叫苦,也不歎息,好像負重的駱駝,認定了這是它們的神聖的職務,從來不想摔脫自己身上的重擔。

他們中間比較活潑也比較忙碌的,是那些夾雜在隊伍兩旁的指揮和糾察,他們時時吹著哨子調整著隊伍的秩序,揮著小旗叫觀眾讓開道路來。

這賽會,除了多了一些彩色的小旗子,寫著“早降甘露”,“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天下太平”等外,幾乎一切都和春季的例會一樣。

所有的觀眾每當一尊神抬過麵前,便靜默起來,微微地點點頭代表了敬禮,喃喃地念了三聲“阿彌陀佛”,祈求著說:

“菩薩保佑……。

但當神像一過,他們的歡呼聲又爆裂了。他們完全忘卻了這次賽會的目的。他們的眼前隻是飛揚著極其美麗的景物,耳內隻聽奇特的聲音;爆竹的氣息,充塞了他們的鼻子;熱騰騰的蒸氣粘著了他們的身體;他們的腦子在旋轉著,他們的心在擊撞著。他們幾乎歡樂得發狂了。

這真是不常有的熱鬧。

阿英聾子現在可真的成了瘋婆了。她這裏站站,那裏站站,不息地在人群中擠著,在隊伍中穿梭似的來往著;拍拍這個的肩膀,扯扯那個的衣服。

“你真漂亮,嘻嘻嘻……看呀,看呀!好大的氣力!……哈哈哈哈……我耳朵亮了,全聽見,全聽見的……天呀!這麼大的銅炮,嚇死人,嚇死人!……”

她的所有的感官沒有一分鍾休息,尤其是那張嘴,隻是不息地叫著,而且愈加響了,隻怕別人聽不見她的話。

但人家並不理她,輕蔑地膜了她一眼,罵一聲:“瘋婆”,又注意著眼前的行列了。

阿英聾子雖然沒聽見人家說的什麼,她可猜想得到那是在罵她,微微地起了一點不快的感覺,接著也就忘記了,因為那是常事。

太陽快到頭頂,七八個廟會過去了,她漸漸感到了疲乏,靜了下來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今天菊香沒有在看會。

她立刻從人叢中擠進了寶隆豆腐店,輕輕地在菊香的門縫外望著。

菊香伏著桌子坐著,脊背一起一伏的像在抽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