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今天所有的快樂全消失了。她扯起衣襟揩了揩眼睛,又偷偷地擠出了店堂,一直往華生的家裏跑了去。她知道葛生嫂這時正在忙著齋飯。
“華生背旗子?抬神像?”她一進門看見葛生嫂在擺碗筷,便急促地這樣的問。
“快來,快來,”葛生嫂意外高興地叫著說,“給我把桌子抬到門外去!——天曉得,沒一個人幫我……”
“我問你:華生今天抬神像?背旗子?”
“怎麼呀……”
“你說來!聽見嗎?背旗子?抬神像?”
“你真瘋了嗎?什麼事情這麼要緊……見了鬼了,阿哥叫他去,他躲在床上假裝病,阿哥一出門,也就不曉得往哪裏跑了。……”
“你說什麼呀!我沒聽見!”她把耳朵湊近了葛生嫂嘴邊。
“生病了,沒有去!——聾子!”葛生嫂提高著喉嚨。
“在哪裏呀?”
“誰曉得,一早就出門的!”
阿英立刻轉身走了。
“你這瘋婆!你不幫我抬桌子嗎?……”葛生嫂大叫著,做著手勢叫她回來。
阿英轉過頭來望了一望,沒理她。她換了一條路線,抄近路,急急忙忙地往樹林裏穿了過去……忽然,她在一株古柏樹下站住了。她無意中發現了華生。
他正躺在左邊樹木最密的一株槐樹下,睜著眼睛望著天,離開她隻有十幾步遠,隔著一些樹木,但沒有注意到她。
阿英驚詫地望了一會,皺著眉頭,輕輕地從別一條小路走出了樹林,隨後又急急忙忙地擠進寶隆豆腐店,一直衝到菊香的房裏。
“走!跟我走!”她命令似的說,扯起了菊香的手臂。
菊香含著眼淚,驚惶地仰起頭來,立刻感到了羞慚,側過臉去,用手帕拭眼睛。
“走呀……”
“不……”菊香搖著頭。
“有事情呀!走……”
“什麼事情都不去!……”
“不由你不去!聽見嗎?”她把她拉了起來。
“做什麼呢?……”
“你去了就會曉得的。……”
“我不看會……”
“誰叫你看會!”
菊香又想坐下去,但阿英用了那麼大的氣力,菊香仿佛給提起來了似的,反而踉蹌地跟著走了兩步。
“你看,你病得什麼樣了,”她搖著頭,隨後附著菊香的耳朵低聲地說:“聽我的話,菊香,跟我去,我不會害你的……”
菊香驚異地望了她一會,讓步了,點點頭就想跟了走。但阿英卻又立刻止住了她。
“你看你的頭發,麵孔……”她用手指著埋怨似的神情。
菊香這才像從夢中清醒過來了一般,蒼白的臉上浮起了兩朵淡淡的紅雲。她洗過臉,搽上一點粉,修飾了一下頭發,對著鏡子照了又照,懊惱地又起了躊躇。但阿英又立刻把她拖起來了。
“這就夠漂亮了,”她笑著說,“才像個青年姑娘……”
菊香幾天沒有看見陽光了,昏昏沉沉的一手遮著眼睛,一手緊握著阿英的手,從人群中擠著走,沒注意什麼人,也沒什麼人注意她,踉踉蹌蹌地像在海船上走著一般,不曉得往哪裏去,也不曉得去做什麼,隻由阿英拖著。
不久,走到樹林近旁,她停住了,大聲叫著說:
“喂!睜開眼睛來,看是誰吧!”她放了菊香的手,輕輕把她一推,立刻逃走了。
華生驚訝地霍的坐起身來。同時菊香也清醒過來,睜大了眼睛。他們隻離開三四步遠。菊香呆望了華生一會,就踉蹌地倒在他身邊。
他們沒有說話。菊香隻是低低地哭泣著,華生苦悶地低著頭。許久許久,華生忽然發現菊香比往日憔悴了,心中漸漸生了憐惜的感情,禁不住首先說起話來:
“你怎麼呀,菊香?……”
菊香沒有回答,嗚咽地靠近了華生。華生握住她的手,他看見她的手愈加瘦小了,露著許多青筋。
“什麼事情呀,菊香……”
菊香把頭伏到他的胸口,愈加傷心地哭泣著,仿佛一個嬌弱的小孩到了母親的懷裏一般。
這時華生所有的憎恨全消失了。他輕輕地撫摩著她的頭發,讓她的眼淚流在自己的衣上,柔聲地說:
“不要這樣,菊香,愛惜自己的身體嗬……”
“我……”菊香突然仰起頭來,堅決地說,“我對你發誓,華生……倘若我有一點點意思對那個下賤的“花蝴蝶’……我……”
華生捫住了她的嘴。
“我不好……錯怪了你……”他對她俯下頭去,緊緊地抱住了她。
菊香又嗚咽的哭了。但她的心中現在已充滿了安慰和喜悅。過去的苦惱全忘卻了。一會兒止了哭泣,又像清醒過來了似的突然抬起頭來四麵望了一望,坐到離開華生兩三步遠的地方去。
“爸爸有這意思,我反對,他現在不提了……”
“我知道。”華生冷然的回答說,“無非貪他有錢。”
“他這人就是這樣……”
“但是我沒有錢,你知道的。”
“我不管這些。”菊香堅決地搖著頭說。
華生的眼睛發光了。他走過去,蹲在她身邊,握住了她的手,望著她的眼睛,說:
“那麼你嫁給我……”
菊香滿臉通紅的低下頭去,但又立刻伸手抱住了他的頭頸……一一
過了三天,黑麻子溫覺元,傅家橋鄉公所的事務員,拿著一根打狗棍邁步在前,鄉公所的書記孟生校長挾著一個烏黑發光的皮包,搖晃著瘦長的身子在後,從這一家走到那一家,從那一家走到這一家,幾乎走遍了傅家橋所有的人家。
於是剛從熱鬧中平靜下來的村莊又給攪動了。
“上麵命令,募捐掏河!”
溫覺元粗暴地叫著,孟生校長翻開了簿子說:
“你這裏五元,鄉長派定。”
輪到葛生嫂,她直跳起來了。
“天呀!我們哪有這許多錢!菩薩剛剛迎過,就要落而了,掏什麼河呀……”
“上麵命令,防明後年再有天旱。”孟生校長說著,提起筆蘸著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