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生嫂跳過去扳住了他的筆杆:
“五角也出不起,怎麼五元?你看我家裏有什麼東西?全是破破爛爛的!……剛打過齋,募過捐,葛生已經掙斷了腳筋!……”
黑麻子走過來一把拖開了葛生嫂,用勁地撚著她的手腕,惡狠狠地瞪著眼說:
“上麵命令,聽見嗎?”
“你……你……”葛生嫂苦痛地扭著身子,流著淚,說不出話來。
正當這時,華生忽然出現在門口了。他憤怒地睜著眼睛,咬著牙齒,嘴唇在不自主地顫栗著。
“華生!……”孟生校長警告似的叫著說。
溫覺元縮回手,失了色,但又立即假裝出笑臉勸解似的說:
“不要搶……讓他寫,這數目並不多呢……”接著他轉過身來對著華生說,“你來得好,華生,勸勸你的阿嫂吧……”
華生沒做聲,仍然睜眼望著他和葛生嫂。
“華生,你看吧,”孟生校長說了,“上麵命令,募捐掏河,大家都有好處,大家都得出錢的……”
葛生嫂一聽到錢,忘記了剛才受侮辱,立刻叫了起來:“五元錢!我們這樣的人家要出五元錢!要我們的命嗎?……迎過神了,就要落雨了,掏什麼河?”
“剛才對你說過,防明年後年再有旱天,”黑麻子說。
“今年還管不著,管明年後年!你不看見晚稻枯了嗎?我們這半年吃什麼呀?……五角也不捐!”
“那怕不能吧,”孟生校長冷笑地說。“阿英聾子也出了八角大洋的。”
“什麼?”華生憤怒地問。“阿英聾子也該出錢?”
“那是上麵的命令。”黑麻子回答說。
但是孟生校長立刻截斷了他的話:
“也是她自己願意的。”
“命令?……”華生憤怒地自言自語說。“也是她自己願意?……”
“我看我們走吧,”孟生校長見機地對溫覺元說。“彌陀佛既然不在家,下次再說,橫直現在沒到收款的時候……”他說著收起皮包,往外走了。
“不出錢!”葛生嫂叫著。
“我們自己去掏!”華生說,“告訴鄉長沒有錢捐,窮人用氣力。”
“這怕不行吧,”孟生校長走出了門外,回答說,“那是包工製,早已有人承辦了。”
“那是些山東侉子,頂沒出息的!”黑麻子在前麵回過頭來冷笑地回答著華生。
“畜生……”華生氣忿地罵著。
黑麻子又轉過頭來,猙獰地哼了一聲,便轉了彎,不再看見了。
“什麼東西……什麼東西……”華生撚著拳頭,蹬著腳。
“你去找阿哥來,華生!這次再不要讓他答應了!什麼上麵命令!都是上麵命令!我知道有些人家不捐的,他們都比我們有錢,從前什麼捐都這樣!我們頂多捐上一元,現在隻說不捐!隻有你那阿哥,一點不中用,快點阻止他……”
“曖,提起阿哥,就沒辦法。他一定會答應的,任你怎樣阻止他吧,我不管。
這種人,倘使不是我親阿哥,我……”華生不再說下去了,他終於覺得他阿哥是個好人。“不錯,他是個好人,可是太好了,在這世上沒有一點用處……”
“我一生就是吃了他的虧!”葛生嫂訴苦說。
“所以人家對我也欺侮……”
“這麼窮,生下許多孩子,要穿要吃,苦得我什麼樣……你看,你看,”她忽然指著床上的小女孩,“沒睡得一刻鍾就已醒來了,我一天到晚不要休息!”
華生往床上望去,他的小侄女正伏在那裏豎著頭,睜著一對小眼睛,靜靜地望著他們,傾聽著。
“叔叔抱吧,好寶寶,”他伸著兩手走了過去。
但是她忽然叫了一聲“媽”,傷心地哭了。
“沒有睡得夠,沒醒得清,”葛生嫂說。
“好寶寶,不要哭,叔叔抱你買糖去,”華生一麵拍著她的背,一麵吻著她的額角,“你閉了嘴,我抱你買糖去,紅紅的,甜甜的,好嗎?這許多,這許多……”
孩子的臉上掛著晶瑩的淚珠,笑了起來。華生高興地一把抱起她,伸手從衣袋內取出一條手帕給她拭著淚。
葛生嫂呆住了。華生拿的是一條紅邊的絲巾,繡著五色的花的。
“華生!……”她驚訝地叫著,眼光盯住了那手帕。
華生望了她一眼,立刻注意出自己的疏忽,把那手帕塞進了自己的袋內。
“給我看,那是誰的手帕……”
“自己的……”華生得意地抱著孩子走了。
“自己的!”葛生嫂喃喃地自言自語的說。“現在可給我找到證據了……”
她高興地在門口望了一會,又忽然憂鬱地坐到桌邊,想起葛生哥的負擔和未來的弟媳婦對她的好壞。
“孩子呢?”忽然有人問。
葛生嫂仰起頭來,見是葛生哥,便回答說:
“小的,華生抱去了,大的怕在外麵吧。”
“真是野馬一樣,一天到晚不在家。”葛生哥皺著眉頭說,“過了年,送他們進學堂。”
“你做夢!”葛生嫂叫著說,“連飯也快沒有吃了,還想送他們進學堂!”
“生出來了總要教的。”
“錢呢?……”
“慢慢想辦法。”
“好呀,你去想辦法!你去想辦法!這裏扯,那裏借,將來連飯也沒有吃,東家的租子也交不起,又背著一身的債,叫兒子去還,叫孫子去還!哪,哪,那是爹,那是爺!”
“又來了,你總是這樣的性急,空急什麼,船到橋門自會直……”
“你擺得平直……”
“好呀好!你去擺!我看你擺!剛剛打過齋,寫過捐,掏河捐又來了,你去付,租子不要交了,飯也不要吃了!……”
“掏河大家都有好處,自然要付的……”
“要付的,要你十元五十元也付?……”
“他們隻要我們五元。”
“隻要五元?……啊,你已經知道了,你已經答應了?”
“上麵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