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你這沒用的男子!”葛生嫂直跳起來了。“我看你怎樣過日子!華生這麼年紀了,你不管,我看你現在怎麼辦,他已經……”
“自然也得我給他想辦法。”葛生哥不待她說完,就播了進來,“至於現在這個女人,不會成功。”
葛生嫂呆住了。
“什麼?你已經知道了?……”她問。
“老早就知道。”
“那是誰呀?”
“朱金章的女兒。”
“啊!”葛生嫂驚喜地叫著說,“菊香嗎?那倒是個好女孩!你怎麼知道的呀?”
“誰都知道了。”
“偏我不知道,曖,真是枉為嫂子。就給他早點娶了來吧。”
“你才是做夢,”葛生哥憂鬱地說,“我們有什麼家當,想給華生娶朱金章的女兒……”
“朱金章有什麼家當!一爿豆腐店,極小的豆腐店呀!誰又曉得華生將來不發財!”
“空的不用說了。”
“又是你不中用!你這樣看得起人家,看不起自己!難道華生不該娶一個女人嗎?二十一歲就滿了,你知道嗎?豆腐店老板的女兒娶不起,該娶一個叫化婆嗎?”
“又來了,同你總是說不清,”葛生哥說著往門外走去。
“你得做主!你是阿哥!”
“你哪裏曉得……”葛生哥說著轉了彎,一直到田邊去了。
他心裏異常的痛苦。華生的親事並非他不留心,實在是這筆費用沒有準備好,所以一直延遲到了現在。阿弟的親事原是分內的責任。但現在,他卻不能不憂愁焦急了。華生已經有了情人,外麵的論調對他很不好,這以後再要給他走親就很困難。
其次是現在不能成功,還不曉得華生的痛苦得變到什麼情形。華生是年青人,他是當不起一點折磨的。倘有差池,不能不歸罪於他不早點給他定親。早點定了親,是不會鬧出岔子來的,然而現在,已經遲了。
“遲了遲了,……”葛生哥懊惱地自言自語著,他感覺到了未來的恐慌。
河底已經起了很大很深的裂痕,田裏的裂痕多得像蛛網一般。稻根已吸收不到水分,單靠著夜間的露水苟延著。稻稈的頭愈加往下垂了,許多綠葉起了黃色的斑點,甚至全黃了。不久以前,它們幾乎全浸沒在水裏,碧綠綠地,蓬蓬勃勃地活潑而且欣悅,現在卻憔悴得沒有一點生氣了。
“唉,正要開花結穗,正要開花結穗……”葛生哥傷心地歎息著,一麵撫弄著身邊的稻葉。
在它們上麵,他費了多少的心思,多少的時間,多少的氣力,多少的汗血嗬。
從早到晚,從春到秋,沒有一刻不把自己的生命消耗在它們上麵。狂風怒吼的時候,他在它們中間;暴雨襲擊的時候,他在它們中間;烈日當空的時候,他在它們中間;甚至疲乏地睡熟了,也還做著夢在它們中間。他耕呀犁呀,給它們預備好一片細軟的土;他耘呀耙呀,給它們三番四次鏟除莠草;他不息地供給它們滋養的肥料,足夠的水量。他看著它們萌芽,抽葉和長莖。他天天焦急地等待著它們開花結穗,如同等待親生的孩子長成起來一般。
而現在,似乎什麼都空了。他徒然耗費了自己的生命,把它們培植到了正要成熟的時期,忽然要眼看著它們夭折了。
唉,希望在哪裏阿,希望?迎過神求過雨,三天了,眼巴巴地等待著老天爺降下甘露來,甘露在哪裏呢?……突然間,葛生哥覺得眼花頭暈了——像是一條蚯蚓,一條蜈蚣,一條蛇,在他的心上撥動著尾巴似的,隨後慢慢地動著動著鑽到了他的肚子裏,猛烈地旋轉著,想從那裏鑽了出來。
“啊……啊……”
葛生哥用力壓著疼痛的地方,像失了重心似的踉蹌地走回了家裏。
“你怎麼呀?……”葛生嫂驚駭地叫了起來,“你,你的臉色……天嗬,什麼樣的運氣……你看看這小的呀!”
葛生哥睜著模糊失神的眼,往她指著的床上望去,看見他的第二個兒子一臉慘白,吐著沫,痙攣地蜷曲著身子,咳著喉嚨,咕咕地哼著。
“老……天爺……”葛生哥仰起頭來一手按著肚子,一手朝上伸著,絕望地叫了一聲,同時痙攣地蹲下地去。
葛生嫂麵如白紙,發著抖,跟著跪倒在地上,叫著說:
“老天爺……老天爺保佑嗬……”
她滴著大顆的淚珠,磕著頭。
但是老天爺並沒有聽見她的呼號,她不肯憐憫世上最好的人,葛生哥終於和他的第二個兒子一起病倒了。
那是怎樣可怕的病:嘔吐,下痢,煩渴,昏睡,不一刻就四肢厥冷,眼窩下陷,顴骨和鼻梁都凸了出來,皮膚發白而且幹燥,好像起了裂痕。
虎疫!可怕的虎疫!
同時,恐怖古據了每個人的心,整個的村莊發抖了。患著同樣的症候的並不隻是葛生哥父子兩人,傅家橋已經病倒許多人了。平時最見神效的神曲,午時茶,濟眾水,十滴水,現在失了效力,第二天早晨,和葛生哥的兒子同時抬出門的還有好幾個棺材,淒涼的喪鑼斷斷續續地從屋彳共亍裏響到了田野上的墳地,仿佛哀鳴著大難的來到。
三天內,傅家橋已經死去了五個小孩、六個老人、五個女人和四個中年人,這裏麵除了葛生哥的孩兒,還有菊香的弟弟阿廣、阿波嫂、中密保長、長石嬸、吉祥哥、靈生公、華生的鄰居立輝和阿方……一些健康的人開始逃走了,街上的店鋪全關了門。路上除了抬棺材的人來往以外,幾乎絕了跡,誰也不敢在什麼地方久停,或觀望這裏那裏,除了淒慘的呼號和悲鳴的聲音以外,整個村莊像死了一般的沉寂。誰要想起或聽到什麼聲音,就失了色,覺得自己仿佛也要作起怪來,下起痢來,立刻要倒了下去似的。
掏河的工人已經到了傅家橋,督工的是阿如老板,阿生哥、阿品哥、孟生校長、黑麻子溫覺元。但現在隻剩了阿品哥和溫覺元偶然跑到岸上去望望,其餘的人都已先後逃出了傅家橋。那些高大的勇敢的經曆過無數次的天災人禍和兵役的北方工人,也禁止不住起了恐懼。他們隻是躲在河床上工作著,不敢跑到岸上去和村中的人接觸。他們工作得非常迅速,一段又一段,恨不得立刻離開了這個可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