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生的心裏一樣地充滿了恐懼和悲傷,他親眼看著他的侄兒死去,他又親手把他埋葬,他親自侍候他的阿哥,小心地照顧著他的嫂子和侄兒女,又不時去安慰阿波哥,去探望菊香。他晚上幾乎合不上眼睛,一會兒葛生哥要起床了,一會兒葛生嫂低低地哭泣了起來,一會侄兒女醒來了。等到大家稍稍安靜了一點,他才合上眼睛,就忽然清醒過來,記起了菊香。

“我……我這次逃不脫了……”菊香曾經嗚咽地對他說過,她也已經患了這可怕的病。“我好命苦嗬,華生……”

她幾乎隻剩著幾根骨頭了,華生的心像刀割似的痛,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隻是忙碌地給她找醫生,送藥方,她的父親到現在仍然很不關心她。他死了兒子,簡直瘋狂了,天天喝得醉醺醺的。

“完了,完了,……”葛生哥清醒的時候,歎息著說,隨後又很快的昏昏睡去了。他瘦得那樣的可怕,仿佛餓了一個兩個月似的。

葛生嫂幾乎認不出來了,蓬亂地披著頭發,穿著一身滿是尿跡的衣服,拖著鞋帶,用眼淚代替了她平時卿卿噥噥的話。

傅家橋的消息很快的傳到了城裏,第四天便來了一個醫生和兩個看護,要給村裏的人治病,但大家都不大相信西醫,尤其是打針開刀。

“那靠不住,靠不住,”他們這樣說,“動不動打針剖肚皮。從前有人死過……”

但華生卻有點相信西醫,他眼見著中醫和單方全失了效力,也就勸人家聽西醫醫治。年青的人多和華生一致,首先給醫生打了防疫針。阿波哥因為恨了中醫醫不活自己的妻子,也就給西醫宣傳起來,其中宣傳得最用力的,卻是阿波哥隔壁的秋琴,她幾乎是第一個人請醫生打防疫針,她又說服了她的七十五歲的祖母。隨後她穿著一件消毒的衣服,戴著口罩,陪著醫生和看護,家家戶戶的去勸說。她是很能說話的。

“聽我的話,阿嬸,阿嫂,”她勸這個勸那個,“讓這位醫生打針,吃這位醫生的藥。我敢擔保你們沒有病的不會生病,生了病的很快好起來。我看過許多書報,隻有西醫才能醫好這種病的,我沒有病,但是我首先請他打了針了,你們不信,把手臂給你們看,”她說著很快的卷起了袖子,“你們看,這貼著橡皮膏的地方就是打過針的,一點點也不痛,很像是蚊子咬了一口那樣,但是沒有蚊子那樣咬過後又痛又癢,他給我用火酒抹了一會就好了。現在這裏有點腫,那是一兩天就會退的。

這比神藥還靈,所以我敢跑到你們這裏來,我的祖母也給打過針了,你們不信,可以去問她……”

她說的那樣清楚仔細,比醫生還婉轉,於是村裏人陸續地依從了。

同時,華生也已說服了他的阿哥和嫂嫂連他的侄兒女也打了針。菊香是不用說的,最相信華生的話,隨後他又帶著幾個年青人和秋琴一起去到各處宣傳勸解。

過了兩天,疫勢果然漸漸減輕了,患病的人漸漸好起來,新的病人也少了,傅家橋又漸漸趨向安靜。

“華生救了我的命了,”葛生哥覺得自己得了救,便不時感激地說。“我總以為沒有辦法的,唉,唉……這真是天災,真是天災……可見老天爺是有眼的,他饒恕了好人……”

“孩子呢?孩子犯了什麼罪呀?……”葛生嫂聽著不服了,她一麵流著淚,一麵看著葛生哥好了起來,也就心安了一點,又恢複了她平日的脾氣。“這麼一點點大的孩子,懂得什麼好事壞事,也把他收拾了去……”

“那是氣數嗬,”葛生哥歎息著說,“命裏注定了的,自然逃不脫……你也不要太難過了……”

但他雖然這樣勸慰著葛生嫂,也就禁不住傷了心,眼淚汪汪起來。

華生心裏有話想說,但見到葛生哥這種情形,也就默然走了開去。隨後他到街上看了一次菊香,心中寬舒下來,就站在橋頭上站了一會。

橋的北邊,河東住屋盡頭的高坡上,那塊坡地,現在擺滿了棺材了,草夾的,磚蓋的,也有裸露的,橫一個,直一個,大一個,小一個,每一個棺材旁插著一支綠色的連枝葉的竹子,上麵掛著零亂的白紙的旗幡,表示出都是新近死去的。

華生不覺起了一陣恐怖,又起了一陣淒涼。

在那邊,在那些棺材裏,躺著的盡是他的熟人,無論是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他都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們的名字、相貌、行動、聲音和曆史,幾天前,他們都是好好的,各人辛辛苦苦的做著活,各人都為自己的未來、子孫的未來打算著,爭著氣,忍著苦,但現在卻都默默無聲的躺下了,過去的歡樂、悲苦、誌氣、目的,也完全跟著消失得無影無蹤,到現在隻留下了一口薄薄的棺材。大的災難一來,他們好像秋天的樹葉,紛紛落下了。而過了不久,他們的名字、相貌、行動、聲音、甚至那一堆的棺材也都將被人忘卻,被歲月所消滅,正如落到地下後的樹葉不久就埋沒了一樣……華生不覺淒涼地縮回了眼光,望著近邊的河道和兩岸。過去幾天裏,他不相信他的眼光沒有注意過河道河岸,但他卻一點也記不起來它們的情狀,現在,他可第一次看清楚了它變得什麼樣子:

河已掏過了,工人們好像離開傅家橋已有兩三天,看不出河道掏深了好多,隻看見河底的土換了一種新的,頗為光滑,仿佛有誰用刨刨過一樣。兩岸上堆著一些鬆散的泥土。而且靠近著岸邊,甚至有些已經崩塌到了河灘上。

華生轉過身來望著橋南的河道和兩岸,一切都和橋北的一樣,他走下河底,朝南走回家去。

現在他又開始注意到了河底井邊的吸水的人,雖然沒有以前那樣忙碌,擁擠,但也還前前後後一擔一擔的連絡著。許多人許多人穿著白鞋,手腕上套著麻繩或棉紗的圈子,那顯然是死了長輩的親人,有些人憔悴而且蒼白,不是生過輕度的病,就是有過過度的悲傷或恐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