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沒有一點笑臉,看見華生隻是靜默地點點頭,華生慢慢的走著,也不和他們說什麼。他感覺到了無限的淒涼,幾天不到這河道來,仿佛隔了十年五年似的,全變了樣子。幾天以前,這裏主宰著笑聲話聲,現在靜寂著。幾天以前,在這裏走著許多人,現在躺在棺材裏了。而河道,它也變了樣,它在他的不知不覺中已經經人家掏起了一點土,一條條的裂縫給填塞了,變得很光滑。
但越往東南走,河道的底卻越多舊的痕跡來,岸上的土也少了起來。
“這一定是連那些工人也吃了驚,馬馬虎虎完了工的,”他想,倒也並不十分在意。
但同時他忽然聽見了汲水的人的切切的語聲:
“噓!閉嘴……他來了……”
“唉,唉……”
華生呀地呆住了。他看見他們的臉上露著驚懼的神情,仿佛有著什麼不幸的事情對他保守著秘密似的。他禁不住突突地心跳起來。
“什麼事情呀?……”過一會,他問。
大家搖一搖頭說:
“你好,華生……”
他看出他們像在抑製著一種情感,愈加疑惑起來,用眼光盯住了他們說:
“我明明聽見你們在講什麼,看見我來了,停了下來的。”
“我們在講掏河的事情呢,華生。”一個中年的人說。
“掏得怎麼樣?大家滿意嗎?”
“唉,還說它做什麼,我們沒死掉才算好運氣了……”
“那自然,”華生說。“我想掏河的人一定也怕起來,所以馬馬虎虎的混過去了。”
“一點也不錯,他們簡直沒有上過岸,就從這河底走過去的。這種年頭,我們還是原諒人家一些吧。壞人總會天罰的,華生,我們且把肚量放大些……”
“你的話也不錯。”華生說著走了。
但是走不到幾步,他忽然覺察出了一種異樣:後麵的人又圍在一起談話了,聲音很輕,聽不見什麼,前麵汲水的人也在咕嚕著什麼;他們都在別幾個井邊,沒在他的井邊汲水。
他好奇地往他井邊走了去。
“不得了……不得了……”他聽見有人在這樣說。
“嗬呀……”他突然驚詫地叫著站住了。
他那個最深的井已經給誰填滿了土,高高的,和河道一樣平。
華生的眉毛漸漸倒豎了起來,憤怒壓住了他的心口,他急促地喘了幾口氣,回轉頭來,他的身邊站滿了驚慌的汲水的人。
“華生!”有人叫著。
“什麼?”他窒息地問。
“等上二天……”
“什麼?……”
“我們這些井裏還有水可汲……”別一個插入說。
“唔……”
“我們相信就要下雨了……”另一個人說。
“哦……”
“你看,你看,太陽的光已經淡了,那裏有了暈,明後天就要下雨了……大家忍耐一些時候吧……”
“誰把那井填塞的?……”
“三天不下雨,我們把那個壞蛋吊起來。”
“誰填的,你們說來!”
“你不要生氣,不要問了,暫時放過他,那壞蛋,天誅地滅,他也不會好死的……你現在放大肚量……”
“不錯,華生,他不會好死的,”別一個勸著說。“現在這裏元氣未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在別的井裏還有水……”
“三天不下雨,我們把他吊起來!”
“我們現在咬著牙齒等待著將來報複……”
“將來報複……”
“記在心裏……”
“等待著……”
“等待著……”
華生看大家都是這種主張,也就依從了。
“好,就耐心等待著!”他說著苦笑了一下,回家了。
但他的心裏依然是那樣的憤怒,恨不得立刻把那個填的人捉來,一斧頭砍死了他。
“我費了多少工夫!我費了多少工夫!……”他蹬著腳叫著說。“再不下雨,井水一個一個都要幹了……”
他吃不下飯,也睡不熟。他推想著那個填井的人一定就是上次丟死狗的人,也一定和他有仇恨的人。
“但這井水是大家都可以汲的,害大家做什麼呀?……”
“他管什麼大家不大家!’噶生嫂叫著說。“他管自己就夠了!現在誰不是這樣!隻有你們兩兄弟這樣傻,自己管不了,還去管人家!……”
“好人自有好報,惡人自有惡報的……”葛生哥勸慰著他們說。
當天夜裏,華生正在床上氣憤地躺著的時候,他聽見外麵起了風了。
呼……呼……呼……它吹得那樣猛烈,連窗紙也噓噓地叫了起來。
隨後像飛沙走石似的大滴的雨點淅瀝淅瀝地響了。
“雨。……雨,……”他叫著。
“雨!……雨!……”葛生嫂在隔壁應著。
“老天爺開了眼了……”葛生哥歡喜得提高了聲音。
隨後風聲漸漸小了,雨聲仍繼續不斷的響著。
整個的村莊都從睡夢中蘇醒了過來,到處都聽見開門聲,歡呼聲:
“雨,……雨,……”
到處有人和著:
“雨!……雨!……”
一二
雨接連下了三天。河水滿了。稻田裏的水早已太多,淙淙泊泊地從岸上湧下河裏。整個的傅家橋又複活起來,沒有一個人的心裏不充滿了歡樂。許久沒有看見的船隻又紛紛出現在河麵。稻田裏三三兩兩的來往著農人。
葛生哥已經起了床。他仿佛老了一二十年。瘦得可怕,蒼白得可怕,眼窩深深地陷在眉棱下,望過去隻看見凸出的顴骨和鼻子和尖削的下巴,倘使揭去了麵上的皺折的皮,底下露出來的怕就是一個完全的骷髏了。他沒有一點氣力,走起路來踉蹌的利害。他看見天晴了,便默默地走到門邊,勉強地背了一個鋤頭,要走出門外去。葛生嫂立刻著了急,拖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