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什麼呀?”她叫著說,“這樣的身體!”
“去關溝,”葛生哥無力地回答著。
“阿弟老早去了。”
“去看看關得好不好。”
“你糊塗了,你阿弟連關溝也不曉得了嗎?”
“就讓我看看稻,會活不會活……”
“會活不會活,看不看都是一樣的!”
“看過才放心,”他說著推開葛生嫂,走了。
“路滑呀!你這樣的身體!”葛生嫂皺著眉頭,說。
“走慣了的,你放心……看會活不會活……”
葛生嫂知道固執不過他,隻得歎了一口氣,跟到屋前空地上望著。
“快點回來呀,濕氣重哩!”
她看見葛生哥點點頭,緩慢地踉蹌地走上了小路。隨後他又像失了重心似的晃搖著身子,稍稍停了一停腳步,把肩上的鋤頭放下來當做了手杖,一步一按地向田邊走了去。她看見華生正在那邊和人談話,便大聲地叫了起來:
“華生!華生!”
華生沒聽見,仍指手劃腳地說著話。
她焦急地望了一會,直至葛生哥走近了華生那邊,看見華生走過去扶住了他,她才放了心,便回到了自己的屋裏。
“我看你再休養幾天吧,阿哥。這樣的身體……”華生憂鬱地說。
“不要緊,”葛生哥回答說,喘著氣,額上流著汗。
“你真關心嗬,彌陀佛!”說話的是阿曼叔,瘦子阿方的父親,六十幾歲了,比阿方還瘦。
“那裏的話,阿曼叔。”葛生哥支著鋤頭,說。“我們的心血全在這田裏,怎能不關心。你看你這樣老了,也還要出來呢,何況我這樣年紀……”
“你說得是,彌陀佛,我們的心血全在這田裏,唉!……”阿曼叔說著搖起頭來,戰栗著兩唇,顯得很頹唐的模樣。“阿方的心血也全在這田裏,可是,他年紀輕輕,比我先走了,無兄無弟,弄得我今天不得不出來……”
“但願你加壽了,阿曼叔……”
“加什麼壽嗬,彌陀佛,我這樣年紀早該走了,愈活愈苦的。老天爺真不公平,我兒子犯了什麼罪啊……”
“可不是犯了什麼罪嗬,連我那第二個兒子也收了去……唉,什麼也不懂,什麼也懂得,真好玩……”葛生哥說著,眼眶裏有點潤濕起來了。
“過去了,還想他做什麼!”華生插了進來。“你看,稻活了!”
葛生哥這才把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稻田裏。
稻果然活了,抬起了頭,挺直了莖葉,濕漉漉的像在流著眼淚,像在回憶著幾天陷入在奄奄一息的絕望中的情景。
“怕不到一半嗬……你們看,這些沒有希望了。”葛生哥說著,指著許多完全枯萎了的稻。
“有幾成也算夠了,彌陀佛,”阿曼叔勸慰著葛生哥也像勸慰著自己似的說。
“可不是,譬如一成也沒有,譬如我們也遭了……”葛生哥忽然把話停住了。
他想竭力推開那襲來的陰影。“看嗬,這些活著的稻不曉得多麼喜歡嗬,隻可惜不會說話……華生,你把水溝全關緊了吧?”
“全關緊了。”
“看看有沒有漏洞?”
“沒有。”
“再看一遍也好,小心為是。”葛生哥對阿曼叔點了點頭,往岸邊巡視了去。
華生在後麵跟著。
“這樣很好,華生。正是一點也不能讓它有漏洞。你原來是很聰明的。做人和這水溝一樣,不能有一個漏洞。倘使這水溝沒關得好,隻要有一個指頭大的漏洞,過了一夜這塊田裏的水都幹了。所以大事要當心,小事也要當心。我們的父親是最謹慎小心的,他常常對我說:‘差以毫厘,失之千裏’,做人要是有了一個小漏洞,也就會間下大禍,一生吃苦的……”葛生哥停住腳,休息了一會,隨後又轉過身來對著華生歎息似的說:“我這次算逃脫了,華生,但是我精力太不濟,還不曉得能拖延多少時候……你很能幹,又年輕,隻有希望你了,我已經不中用……唉,我心裏很不安,到現在沒有給你成大事,不是我不關心,實在是東家的租太重,負的債又拔不清,但是我現在打定主意,不再拖延了,我要趕快給你成了大事……遲早在明年二月月底初。我們家裏的幫手太少了,以後怕要你獨自支撐起來,你阿嫂也不大能幹,弟媳婦應該是個又能幹又有德性的。哎,你那時真快活!……”
葛生哥忽然微笑了一下,同時額角上掛著汗珠,筋絡綻了起來,顯得非常疲乏的樣子,緊緊地靠著鋤柄。
華生扶住他的手臂,感動得眼眶潤濕起來。他心中又淒涼又羞慚又感激,低著頭說不出一句話,過了許久,他才回答說:
“你還要多休息幾天,阿哥,田裏的事情,我會管的……”
隨後,他就扶著葛生哥慢慢走回了家裏,葛生哥的身體真的太差了,華生從來沒看見過他這樣的疲乏。他扶著他的手臂,兩腳還是放不平穩,把整個的重量落在阿弟的手臂上,仿佛就要倒下去似的。華生很明白他的脾氣,隻要他有一分精神,一分氣力,他也要掙紮的,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肯依靠別人。現在明明是他覺得自己沒有希望了,所以說出那樣的一場話來,好像還在恐懼著活不到明年二月的模樣。
華生不覺起了一陣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