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哥說到這裏,眼睛有點潤濕了。他遏製著自己的情感,靜默了一會又繼續說了下去:

“那時候我的父母都在世,這女人是他們給我娶的,但他們也不知道她生得這樣難看,他們上了媒人的當,說是她生得很漂亮。結婚後一個月,我簡直沒有和她說話,也沒有和她同床。我父母看了那樣子也偏袒我起來,給她許多難堪,我於是也就更加看不起她,故意虐待她,一麵什麼事情都不願做,隻是野馬似的日夜遊蕩,弄得家裏一天比一天窮了。但是她卻沒有一句怨恨的話,煮飯洗衣,疊被鋪床,家裏的事情全是她一個人做的。她本來沒有做過什麼重活,到得我家裏,種菜弄田頭都來了。不到一年半,她的嫁妝都給我變賣完了,慢慢蓋破棉絮起來,她仍然沒有一句怨恨的話……有一次我母親病了,叫她到半裏外文光廟去求藥,她下午三點鍾出去,一直到夜裏九點鍾沒回來,我們以為她並不把母親的病放在心裏,到哪裏去閑談了;正在生她的氣,她卻回來了。一身是泥,衣服破了好幾處,前額又腫又紅,像和誰打過架,父親氣衝衝地罵她說:‘你這不爭氣的女人,你還見得人嗎?’但是她卻拿出來一包藥,一張千秋山廟的簽,說:‘婆婆一兩天就會好的。’你知道,千秋山廟離開這裏有二十多裏路,要過好幾條溪溝,好幾個刺樹林,她是一雙小腳,又不認得路,她卻到那裏求藥去了。她到那裏天已經快黑了,怎樣回來的,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個最有靈驗的神廟,自然比文光廟靈了幾千倍,她又在那裏磕腫了頭,母親吃了藥,果然三天就好了。‘我們看錯了,’父親和母親懊悔地說,從此對她特別好起來……對我呢,她更有許多使我不忍回想的事情,兩年後我慢慢喜歡她起來,也曉得好好做人了。但家產已經給我敗光,什麼都已來不及補救,我非常懊惱。但是她卻安慰著我說:‘隻要你回頭了,都會有辦法的。’這十年來,我們的生活能夠稍稍安定,也全靠她的鼓勵和幫助,那曉得她現在……”

阿波哥說到這裏低低地抽噎起來,華生也感動地滿噙著淚。

靜默了許久,他們突然聽到隔壁房裏有人在發氣的說:

“這數目,怎麼好意思,你們比不得別人家,你們出這一點,別人家就不要出了!”

華生聽那聲音是阿品哥。接著他聽見了秋琴的回答:

“這數目也不少了,簿子上明明寫著隨緣樂助。我們並不是有錢的人家。”

“還說沒有錢,你家裏有著幾十畝田,兩口子吃飯,難道留著全做嫁妝嗎?”

阿品哥的聲音。

“你說什麼話,阿品哥!”秋琴顯然生氣了。“我們開店做生意,沒有人賺錢進來,吃的穿的全靠這些田,每年要完糧納稅,像今年這樣年成,我們就沒有多少收入。不是為了你的麵子,老實說,我們連這數目也不想出的。我根本就不相信這一套,這是迷信。好處全是和尚道士得的。還有一些人呢,”她特別提高聲音譏刺地說:“渾水捉魚飽私囊!”

“什麼話!你說什麼話!”阿品哥拍著桌子。

“走!到鄉公所去,這是鄉公所的命令!”黑麻子溫覺元的聲音。

“這不關鄉公所的事,你隻能嚇別人,我可知道!”秋琴回答說。“這是迷信,這是鄉公所應該禁止的,政府老早下過命令!”

“我是鄉公所的事務員!”

“一個當差,一個走狗!”

“走!你這婊子!我看你長得漂亮,原諒了你,你倒這樣罵我!……我捉你到鄉公所去!”

華生聽見黑麻子跑到秋琴身邊去了。

“滾開,你這走狗的走狗!滾開!放手!……”

“不去嗎?不去就親個嘴,我饒你……”

華生和阿波哥同時跳出門外,搶著跑進了秋琴的房裏。

黑麻子正雙手捧著秋琴的麵孔,想湊過嘴去,秋琴一手扯著他的耳朵,一手撐著他的下巴,抵拒著,滿臉青白,阿品哥站在旁邊微笑著。

華生和阿波哥猛虎似的撲了過去,一個從背後拖住黑麻子的臉,一個就是拍拍幾個耳光,接著把他按在地上,拳腳交加的痛打了一頓。

阿品哥發著抖,不曉得怎樣才好,呆了一會,忽然拿著捐簿跑了出去。但阿波哥早已追上去,拖著他的手臂拉了轉來。

“我們不為難你,隻請你做個證人……”阿波哥說著,關上了房門。“秋琴去拿紙筆,叫他寫服狀!青天白日,調戲良家婦女!”

秋琴立刻跑進裏麵,丟出一根繩子,說:

“你先把他綁起來,華生!”

“他敢逃嗎?老子要他狗命!”華生叫著說,又在黑麻子的背上打了一拳。

黑麻子嗯的一聲哼著,口中吐出白沫來,低聲叫著:

“饒命,華生!……我再也不敢了……”

“就寫一個服狀,饒了你!”阿波哥叫著說。“嗬,秋琴不要你的紙筆,就用他們帶來的,扯一頁捐簿下來。”他惡狠狠地搶去了阿品哥手中的捐簿和紙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