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寫,秋琴……立服狀人溫覺元綽號瘟神黑麻子,傅家橋鄉公所的事務員——說他調戲良家婦女,被人撞見,自知罪重,特立服狀悔過自新,準不再犯……底下寫證人阿品,叫他們親手劃押蓋指印……寫明今天日子……”隨後他轉過身去對著他們:“你們答應嗎?不答應休想出去!”
“是,是,是,我答應……”黑麻子伏在地上懇求說。
“也不怕你不答應,你這狗東西!”華生揚著拳頭,又把黑麻子嚇得閉上眼睛,不敢動彈。
“我答應,我做證人,”阿品哥縮瑟地說。“這原是他自己不好,我們本來是寫捐的,今晚上要做佛事。”
“現在捐五角大洋夠了嗎?”秋琴一麵寫著字,一麵譏笑地問阿品哥說,“再要多,等我祖母回來再收吧。”
“你既然說這是迷信,不捐也可以,不捐也可以,本是隨便的。”阿品哥回答說。
“不是命令嗎?”
“那是他的話,不要信他的……”
“到底是自己人嗬,都姓傅,都是傅家橋人。”
“是呀,是呀,請看自己人的麵孔吧……”
“看自己人的麵孔,捐錢就寫上十元五元嗎?”
“不,不,一角也不要了,收了一樣……”
“現在要強迫你們收去了,”阿波哥插入說。“捐條不能不再要一張,將來好拿你們的畫押來對。還有我這裏的是一角小洋,華生是十個銅板,一並寫收條,畫了押,也不勞你們再跑了。”阿波說著把錢摸出來華生笑著,也摸出十個銅板,丟在地上:
“你撿去做本錢吧!”
阿品哥戰栗地望著,不敢動。
“我命令你,撿去!聽見嗎?”華生凶狠地睜著眼睛,揚了一揚拳頭。
阿品哥立刻伏到地上爬了過去。
“這就像樣了——呸!”華生吐了他一口唾沫。
阿品哥半晌不敢動,撿了錢,在地上伏著。
“起來吧,來畫押!”秋琴叫著說。
“是,是,是,我先畫押,”阿品哥這才起了身。
“你們聽著,我先讀一遍,”秋琴微笑地說。“立服狀人溫覺元,綽號瘟神黑麻子,柴嶴人,現任濱海縣第二區第三鄉鄉公所事務員,為鄉長傅青山之走狗,平日橫暴恣肆無惡不作,或則敲詐勒索,或則調戲婦女,自知罪惡深重,立誓悔過自新,特立此服狀為憑。此據……立服狀人溫覺元,保人博阿品具……底下是日子……這樣好嗎?……”
“好的很,秋琴,你真有學問,”阿波哥叫著說。“比我說的清楚多了。——你以為怎樣呢?”他轉過頭去問阿品哥。
“好的,好的……”阿品哥戰戰兢兢地說,走過去畫押,打手印,又寫了三張收條。
“黑麻子呢?”阿波哥問。
“好的,好的……我真的悔過自新了……但懇求你們饒恕我……”他說著爬了起來,去畫押打手印。
“本想打你幾個耳光,”秋琴笑著說,“怕汙了我的手,也就饒了你吧。”
“是,是,是……”
他們兩人依然呆著,不敢動。
“可以滾了!站著做什麼!”華生收了條子,對準著黑麻子狠狠地一腳踢去。
黑麻子踉踉蹌蹌地給踢到門邊,趕忙開了門,拐著腿子逃走了。阿品哥發著抖,在後麵跟著。
一三
“哈哈哈……”華生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看見黑麻子溫覺元和阿品哥狼狽地逃了出去。“也有今天!……剛剛碰到了我們……看他們怎樣做人,怎樣見人……去鑽地洞還是去上吊呢?
“不會鑽地洞,也不會上吊的,”阿波哥冷淡地回答說,用手摸著胡髭。“要能這樣想,他們就是好人,就不會做壞事了。”
“阿波哥的話不錯,”秋琴插入說,“他們沒有麵皮,也沒有良心,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我們以後要時刻留心他們,”阿波哥繼續著說,“他們今天吃了虧,決不肯幹休的。黑麻子那東西所以敢橫行無忌,靠的是鄉長傅青山……”
“我不怕傅青山!”華生大聲叫了起來,“今天如果不是黑麻子,是傅青山,我一定把他打死了!那害人的東西!……”
“阿品哥也靠的傅青山,阿如老板也靠的傅青山……他是鄉長,有權有勢;他手下都是些壞人,我們不能不防備。”
“阿品哥也好,阿如老板也好,傅青山也好,來一個打一個。我不怕,我要他們的命!”華生叫著。
“防備是應該的,”秋琴插入說,“他們有地位,有勢力,有金錢,有走狗。”
“隨便他們有什麼,我有拳頭!”華生憤怒地回答。
阿波哥搖了搖頭。
“他們肯明來相打,也就不在乎了。但是華生,他們決不這樣的,他們有的是陰謀毒計,這正是我們應該防備的。”
“那末,照你意見,我們應該怎樣防備呢?”華生問,口氣有點軟了。
“我現在還不能夠曉得他們將來怎樣,但他們要報複我們,會用陰謀,是敢相信的,我們隻能隨時留心,不要上他們的當,尤其是你,華生,我覺得你太直爽了。
你什麼事情都不大能忍耐。這是你的好處,也是你的缺點。你以後凡事要多多忍耐,要細細考慮他們有沒有陰謀。”
“阿波哥說的是,”秋琴應聲說。“我最喜歡直爽坦白的人,但我也明白在這種惡劣的社會裏,是不能太直爽坦白的,因為人家都狡詐,你坦白,是一定會吃虧的。”
“我生成是這樣的脾氣呀!”華生叫苦說。“我不會說謊話,不會假做作,快樂就笑,有氣就發。我管不了許多!”
“你隻要多忍耐,少說話,華生,”阿波哥說,“有些事情,你當做沒有聽見,沒有看見,當做不曉得,尤其是少發氣。”
“你的好意我知道。但是,裝聾作啞,我不能。那種人正是我最看不起,最討厭,我為什麼要學呢?至於忍耐,你看我阿哥吧,世上應該沒有誰再比他能忍耐了,但是他有什麼好處呢?他越忍耐,人家越看他不起,越玩弄他,越欺侮他。我不能忍耐,那是真的,但你看呀,誰敢動我一根汗毛!阿波哥,我以為做人是應該凶一點的,隻要不欺侮別個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