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早到親戚家裏去了,”朱金章是這樣說的。
然而他剛才站在橋上卻明明看見朱金章後背站著一個女人,瘦削的身材,極像是菊香。
那真的是她嗎?為什麼他到得店門口就不見了呢?不是她嗎?剛才他看見的又是哪個?而且又為什麼要躲避他呢?
菊香到親戚家裏去了,這很難相信。她似乎沒有親戚的,而且病剛剛好,正需要休養,怎會出去呢?
是朱金章騙了他嗎?但他對他的態度是很好的。他為了菊香的病向他道謝。他以前也很感激他盡力幫助他女兒。他願意把菊香嫁給阿珊,但他對華生也不壞,雖然看不起他的窮。菊香會給他管店算賬做買賣,是靠的華生的幫助,朱金章很明白。
這次菊香的病能夠死裏逃生,是靠的華生,朱金章也明白的。結婚是另一件事。通常他和菊香見麵,朱金章從來不曾反對或阻礙過。
“今天自然也不會的,”華生想。“也許我站在橋上心裏生著氣,看錯了。說不定菊香真的出了門,店堂裏的酒席,是別家店鋪裏的人和朱金章吃的,沒有阿珊在內……”
他已經到了家。他忽然記起了朱金章的話,說阿嫂在找他,有很緊要的事,他的心不覺忽然跳起來。他想起了葛生哥早晨從田頭回來那種過分的疲乏,他怕他身體有了意外的變化。
“阿哥,”他一進外間的門就不安地叫了起來。
但葛生哥卻正睡熟了。葛生嫂抱著一個小的孩子,一麵在補衣服,顯得很安靜,沒有什麼事情似的。
“阿哥好嗎?”華生問。
“好的,”葛生嫂回答說。“你該餓了吧,華生?時候不早了,該吃中飯。”
“你找我有什麼要緊事嗎?”
“我?……”葛生嫂驚訝地問。“我沒有找你呀!”
“沒有找我?……你沒出去嗎?……”
“沒出去。”
“叫誰帶信嗎?”
“沒叫誰帶信。”
“嗬!……”華生叫了起來,“果然受騙了……哼!……我知道!……”
“誰說我找你呀,華生?”
“你不用管……嗬,我問你,有誰來過嗎?”
“黑麻子……”
“什麼!……還有阿品哥?”
“是的,”葛生嫂點了點頭。
“捐了多少錢去?……”
“他們說在秋琴家裏看見了你,你答應捐兩元?”
“我?答應捐兩元?……”華生直跳了起來,“真不要臉的東西?……阿嫂,他們幹的好事呀!……真是便宜了他們!”
“你阿哥立刻答應了,但我們沒有現錢……”
“我已經捐了現錢了,十個銅板,一頓……哼!真不要臉,還敢到我家裏來,說我答應捐兩元……”
“是呀,我當時就不相信的,但你阿哥立刻答應了,還答應,過幾天送去……”
“好,讓我送去,我看他們敢收不敢收!……”
“華生!”葛生哥突然在床上坐了起來,叫著說,憂鬱地抹著自己的額角。
“你靜下來吧……我請你……”
華生驚異地靜默了下來,望著葛生哥蒼白的麵孔。
“這是我願意出的,華生,”葛生哥繼續著說。“為了死去的兒子嗬。我不相信黑麻子的話,我也知道你不會答應捐那麼多的,我知道你不相信這事情。但我是相信的。為了我的兒子……這兩元,在我是少的……我願意再捐多一點,倘若我有錢……你曉得他是多麼傷了我的心嗬……這樣小,這樣好玩……但是老天爺……”
葛生哥說著,一時呼吸迫促起來,重又躺倒了床上。葛生嫂流著大顆的淚珠,傷心地哭泣了。
華生也不覺一陣心酸,蹣跚地走進了自己的房來。
但不久他又憤怒了起來,一想到捐錢的事情:
“這樣卑鄙,連做夢也不會想到!我以為他們會鑽地洞,會上吊,哪曉得在那裏被我打了,立刻就跑到我家裏來捐錢……阿波哥說他們不會鑽地洞或上吊,但他可決不會想到這樣……他把他們也估計的太高了,他竭力說要防備他們,又怎樣防備呢?……”
然而葛生哥居然又一口答應了捐錢,這使他更氣憤。他既然知道這兩個人不可靠,為什麼不想一想他捐了錢去做什麼呢!做佛事——這很明顯的是藉口,他們為的飽私囊!……倘不是他的侄兒子剛剛死掉,他可忍耐不住,又得和葛生哥大吵一場的。
“忍耐忍耐,退讓退讓,”他會這樣對葛生哥說,“世上的壞人就是你養出來的!你養著壞人害自己,還養著壞人害大家!……”
突然,華生咬住了嘴唇。
“朱金章騙了我!……騙了我!……”
他說葛生嫂在找華生,葛生嫂可沒有上過街,也沒有誰找過他,家裏也並沒什麼極其要緊的事情。
朱金章為什麼騙他呢?華生現在明白了,那是不讓他和菊香見麵。菊香明明是在店裏的,或許剛才還陪著阿珊吃過飯,阿珊走時還送到店門口,見到華生到了橋上,朱金章就叫她進去了……不,或許那正是菊香自願的。不然,她為什麼送阿珊到門口呢?華生到了門口在和她父親說話,她當然聽見的;為什麼不出來呢……她父親強迫她,那是一定的,但她就屈服了嗎?她不是說不願意見到阿珊嗎?她又為什麼陪他吃飯,送他到門口呢?……華生想著想著,非常苦惱起來,等到葛生嫂要他過去吃飯時,他隻胡亂地吃了半碗,再也吃不下去了。
葛生哥也不大吃得下,酒也不喝,不時皺著眉頭望著華生。
“你怎樣呀,華生?”他緩慢地說,“大清早起來,到這時還吃不下飯。年青人比不得我又老又病,一口吃上三碗也不算多,咳,菜也的確太壞了,老是這幾樣東西……但你得好好保養嗬……希望全在你身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