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什麼希望……”華生不快活地說,“我根本和你是兩個人,什麼事情都看法不同,做法不同……”
“我們可是親兄弟,一個母親生下的,”葛生哥憂鬱地回答說,“這叫做同胞,譬如一個人;這叫做手足,是分不開的……盡管我的腦子比你頑固,做人比你沒用,你的脾氣和行為有該痛改的地方,但我沒有看你不起……你有你的好處,你年青,你比我有用,我自己沒有什麼希望了,老是這樣潦倒,受苦一生。但我可希望你將來什麼都比我好的……你應該愛惜你自己,首先是保養身體……我看你近來瘦了,我真心裏著急嗬……”
“因為我看不見一樣快活的事情。”
“曖,快活的事情多著呢,你凡事想得開些就好了……養心第一要緊……”
“眼前就有許多事情叫人不快活……”
“你不管它就好了。”
“不管它,它可會碰到身上來的。”
“你就當做沒有看見,沒有聽見,多想些將來的事情吧……嗬,我忘記告訴你了,丁字材和周家橋都有人來說過媒,你說答應哪裏的好呢?一家是……”
“一家也不要!”華生站起身,截斷了葛生哥的話。“我,不結婚!”
他走進了自己的房裏。
葛生哥剛剛露出一點笑臉來,又突然消散了。
“我叫你不要提起,你說什麼呀!”葛生嫂低聲地埋怨著。
“我不提,誰提!你隻曉得說風涼話。你是嫂子,也得勸勸他。”
“勸勸他?你去勸吧!……我根本就不讚成你的意思!……糊裏糊塗!……你給他細細想過嗎?……”
“我怎麼沒有細細想過!……”
“想過了,就這樣嗎?虧你這個阿哥,說什麼同胞手足!……他要往東,你要往西!他要這個,你答應那個,他要……”
“你又來了,唉,”葛生哥歎了一口氣,“你哪裏曉得……”
“我不曉得,倒是你曉得……”
“你哪裏看得清楚,我不同你說了。”葛生哥說著重又躺倒在床上。
“好了嗎,彌陀佛?”阿英聾子忽然出現在門檻內,滿臉笑容。
“好了,”葛生嫂代他回答著。
“天保佑,天保佑,老天爺到底有眼睛,把好人留下來了……”她大聲的說。
“你這幾天到哪裏去了呀,老是不看見你的影子?”葛生嫂大聲問。“你真忙嗬,這裏那裏……”
“住在這裏等死嗎?哈哈……多麼可怕,那虎疫……不逃走做什麼呢,不逃走?
我家裏沒有什麼人,又沒有金子和銀子……”
“你真是好福氣,要走就走,要來就來,我們卻是拖泥帶水的沒辦法……”
“你們才是好福氣,熱熱鬧鬧的有說有笑,死活都在一道。像我孤零零的,沒有一個著落的地方,這才苦呀,活也不好,死也不好,有兒子像沒有兒子的……”
阿英說著眼睛潤濕了。“喂,華生呢?”
葛生嫂指了一指旁邊的房間。阿英立刻跑進去了。
“我道你哪裏去了,卻躲在這裏!來,來,來。給我看看這封信寫錯了字沒有。
我怕她不夠程度。家信寶貴,不是好玩的!”她從袋內抽出一封信來,放在桌子上,那是菊香的筆跡,代她寫給兒子的,墨跡才幹。
華生瞪著眼望著。
“你看!”她把信紙抽了出來。
“什麼時候寫的呢?”
“剛才。”
“剛才?……”
“是呀,我剛剛從她店裏來的。”
華生靜默了。他的心強烈地跳著,變了臉色。他把那信封和信紙翻來覆去的看著,想從這裏找到一點什麼,但始終看不見。
“收到了他的信,是嗎?”
華生點了點頭。
“要他過年一定回來,對嗎?”
華生又點了點頭。
“呀,還有什麼呢,你說,華生?”
華生失神地瞪著那信沒理她。
“喂,她寫著什麼呀?”她愈加提高喉嚨叫著。“你也聾了耳朵嗎?怎麼不說呀?”
“還不是說來說去是老調子。”
“什麼?你重一點!”
“老調子,我說!”華生提高了聲音,顯出不耐煩的神色。“過年回來,一定要回來!對嗎?還有,叫他冷熱當心,多穿衣服,早睡,對嗎?”
“對呀,對呀!”
“拿到城裏去印幾張吧,說來說去老是這幾句話!”
“沒有寫錯嗎?”
“一筆不多,一筆不少,拿去寄了吧,你這神經病!”
華生把信向她一推,瞪了她一眼,她立刻高興地笑了起來,收下信,叫著說:
“我又不是她,你做惡相做什麼呀?嘻嘻嘻……我可不怕你的,一會對我好,一會對我不好……隨你橋東也好,橋西也好……”
“什麼?你說什麼?”華生驚慌地扯住了她的手臂。
“橋東也好……橋西也好,嘻嘻嘻……主意拿得穩一點呀……”
她笑著溜走了。
華生呆著許久沒有動,他不明白她說的什麼,但她的話卻像晴天霹靂似的使他吃驚。
一四
菊香好幾天沒見到華生了。她的身體已經漸漸恢複了以前的健康,但卻不見得怎麼樣肥起來,比病前消瘦了許多。她想念著見到華生,而華生卻老是不到她店裏來,她常常走到櫃台內望著街上,也不見華生走過。
她的父親近來突然變了態度了,仿佛從夢中覺醒了過來似的。他不常出門,一天到晚守在店堂裏。
“是我不好,菊香,”他懊悔地說,“我把這重擔交給了你,你年輕,身體本來不大結實,經不起這重擔,所以你病了……幸虧天保佑,把你留了下來,不然我怎樣活下去呀……你現在且多多休養,店的事仍歸我來管,不要你操心了……”
“我慣了,不要緊的,吃了飯總要做點事才有意思,”菊香感動地回答說,仍時常走到店堂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