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父親立刻推著她進去了。
“外麵有風,外麵有風,你還得小心保養……”
有時他這樣說:
“你看你顏色多麼不好,你沒睡得夠,你趕快多去休息吧……”有時他又微微生著氣,說:
“你怎麼呀,菊香,老是不聽我的話,我要你身體早些好起來,你偏不讓它好嗎?……”
“我不是已經好好的嗎?”菊香回答說。
“遠著呢,你自己哪裏曉得,進去,進去,這店裏的事不要你管了。”
菊香固執不過他,隻得走進裏麵的房子去。但他像怕她不耐寂寞似的,也立刻跟了進來。
他說著這樣,說著那樣,懊悔著自己過去的行徑。
“酒和賭最傷神,我發誓戒絕了!我給它誤了半生……咳,真對不起你阿弟,我對他太壞了。要是我對他關心些,應該不會死的……現在懊悔不及了……你太好了,菊香,你應該忘記了我過去的糊塗,讓我從新做一個人……你倘若不忘記我對你的養育之恩,你應該體貼我的意思,你第一要保養自己的身體……我的生命現在全在你一人身上了……”
菊香聽著感動得嗚咽地哭了起來,這是她母親死後第一次得到的父愛,也是第一次給了她無窮的做人的希望。
他天天買了好的菜來給她吃,也買了許多補品零食來。
“你愛吃什麼,想吃什麼,盡管說吧,我會給你辦來的。”
他不大離開店堂,但也常常帶來了許多好看的貴重的東西:衣料、首飾、化裝品。
“我托人到城裏買來的,”他說。
“你哪有這許多錢?”菊香驚異地問。
“我少賭一次就夠了,我本有一點積蓄的……隻要你歡喜,我什麼都做得到……女孩子本應該穿得好一點,打扮得好一點的,比不得男人家。你平日太樸素了,做幾件新衣服吧……”
他立刻叫了裁縫來,給她做新的衣服,菊香怎樣反對,也沒用。
“為了我,叫我安心,你就答應了吧。”
菊香終於答應了,但她可不願意穿,一件一件收在箱子裏。
她父親對華生似乎也很喜歡。他知道菊香喜歡他,想念他,他也不時的提到他:
“幾天不看見華生來了,這幾天想必忙著田裏的工作。今年年成真壞,晚稻怕沒有一半收成。但願他的稻子多結一點穀子……華生真是個好人,和他阿哥一樣……我有一個這樣的兒子就好了,又能幹,又聰明,唉……”他感慨地說。
“你以前不喜歡他的!”菊香頂了他一句。
“以前是以前,”他笑著回答說。“現在我非常喜歡他了。你的病全靠了他,沒有他,唉,真是不堪設想呀……等他農忙過後,我們應該好好的請他吃一頓飯,還該送他一點禮物。”
“良心發現了,”菊香暗暗地想,“他從來沒這樣清醒過。”
同時她的心裏充滿了快活和希望。她假裝著冷然的說:
“不要病了才好,這許多天不見出來,我倒想去看看他呢。”
“不會生病的,這樣好的身體……你不妨去看看他,但等你再休養得好一點吧,”
他毫無成見似的回答。
過一天,他父親就首先提起了華生:
“你怕他生病,我也給你說得擔心起來,幾乎自己想跑到他家裏去了……但現在你放心吧,我剛才看見他從橋東回到家裏去了,好好的。”
“好好的,”菊香想,“為什麼不來呀?”
但他父親不久就給他解答了,不待她再問:
“這幾天種田的人真忙碌,一天到晚在田裏。他們在起溝了,就要種紫雲英下去。葛生哥的身體好像還不大好,華生自然更加忙了。晚稻再有十幾天就要收割,聽說隻有三成可收……”
一天一天過去,華生總不見來,菊香到店堂裏去的時候,漸漸多了,仍然不見華生的影子。她不相信華生是為的農忙,他知道倘若華生想念她,無論怎樣是會偷空來看她的。
但是他為什麼不來呢?
菊香想不出原因來。她對他是真心的,她相信他對她也是真心。過去他們中間曾經有過一點小誤會,但那時他們還沒有現在這樣了解和要好,而且這誤會不久也就冰消了的。現在是沒有一點原因可以再引起他的誤會了。而且誰也不願意再讓誤會來分隔他們自己。
阿珊久已不到她店裏來了。她有時看見他在店門口走過,也並不和她打招呼,甚至連微笑也不大有,他現在似乎也變了一個人了。態度顯得莊重沉著,走起路來,不再飄飄灑灑的有輕佻的模樣。手中老是捧著一兩本書。看見她父親就遠遠地行著禮,像一個學生。
“再不上進來不及了,老伯,”有一次她聽見阿珊對她的父親說,“年紀一天比一天大了,眼睛一霎就要過年。我很懊悔我以前的遊蕩,現在決心痛改了。我每天要寫一幹個小字,二百個大字,請一個先生教我讀書呢。”
他說著就匆匆忙忙的回到家裏去,仿佛記到了功課還沒讀熟。
“一個人最怕不能改過,能改過就立地成佛!……”
菊香聽見她父親這樣自言自語著。她假裝沒有聽見,但她不能不暗地裏讚成這句話。她不喜歡阿珊,但她相信阿珊比華生聰明。她聽到阿珊在用功,她非常希望華生也能再讀一二年書,使阿珊追不上他,她很想把這意思告訴華生,卻想不到華生老是不來。
“一定是病了,”菊香非常焦急地想。她決計自己去看他。但忽然下雨了,一連幾天。
“下起雨來,他該不到田裏去,到這邊來了,”菊香想,眼巴巴的望著他。
但是他仍不來。
“我派一個人去問一下吧,”她父親知道她在想念華生,就自動提議說。
不久去的人回來說:
“沒在家,到橋西去了。”
“橋西去了,”她父親重複著說。“你知道是誰的家嗎,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