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理睬坐在店堂內的朱金章,一直走進菊香的臥室。
菊香躺在床上,醒著,眼睛非常紅腫。
“天呀!”阿英聾子叫著說,“什麼時候了,還不起來?……怎麼,又哭過了,唉,年輕人真沒辦法……”隨後她抽出信來,低低的說:“現在該笑了,該歡喜了,毛丫頭!……真把我煩死了,忸忸怩怩的……”
菊香突然坐起身,開開了信:
豆腐店丫頭,你才是幹的好勾當!你才是糧心狗肺!我其實恨你已久已極,從此絕交,歡迎之至!且看你報複!
菊香氣得變了臉色,半晌說不出話來,隨後用力把那條子撕成了粉碎。
“這……這……”阿英聾子驚駭得發著抖,“你們玩什麼把戲呀?”
菊香沒回答。過了一會,她的臉上露出了苦笑,叫著說,“爸!……你來!”
她父親立刻進來了。
“我聽你主意了,無論和誰訂婚……”
“真的嗎?……好孩子,……”她父親滿臉笑容的說。“那末,就是……阿珊怎麼樣呢?”
菊香低下了頭。
“你終於自己清醒了,好孩子……這原是你一生的福啊……不瞞你說,人家的……訂婚戒指早就送來了:……單等你答應一個‘是’字呢,……”
他說著從箱子裏取出一枚金戒指,交給了菊香。
菊香沒仔細看,便把它套在自己的手指上,舉起來給阿英聾子看。
隨後她倒在床上,又傷心地哭了起來。
“這……這……”阿英聾子目瞪口呆了半晌,接著伸伸舌頭,做著哭臉,兩腿發著抖,緩慢地退出了菊香的房子。
走出店門口,她叫著說;“完了,完了!……天呀!……”
一五
傅家橋又忙碌起來。一則是阿如老板和朱金章正式給他們的兒女訂婚了,村裏的人有不少知道其中曲折的,紛紛議論不休,一傳十,十傳百,立刻成為閑談的好資料;二則是這時已到十月初旬,霜降早過,正是立冬節邊,格外地遲熟的晚稻終於到了收割的時候。
每天天才發亮,農人們已經吃過早飯,趕到田頭去,隨後便陸續地把潮穀一擔一擔的挑到自己屋前的曬場上,草坪上,空地上。女人們預備好了茶飯,便去篩簸那夾雜在潮穀中間的稻草和秕穀,接著又忙碌地把穀子攤開在蔑簟上曬著。孩子們送茶送飯,趕雞犬管穀子,也都沒有一些閑空。
這在窮苦農人們是一個極其辛苦的時期,那一粒粒金色的成熟的穀粒,是他們將近半年來的心血的結晶,收獲之後,把大部分當田租送交給東家,自己也留下一些吃的,度過半饑半飽的日子。
今年雖然一樣忙碌,卻是更可怕的沉鬱。田野上隻聽見一片低低的絕望的歎息聲,隻看見農人們憂愁的搖著頭。以前是,穀粒已經成熟了,又肥又嫩的稻莖還在暗地裏長著,鐮刀割下去,發出清脆的嗖嗖的響聲;現在卻是幹癟癟的,又韌又老,但聽見訴苦似的啼咕啼咕叫著。以前是,一把把的滿結著穀粒的稻稈擊著連枷,發出嘭嘭的結實的響聲,被擊落的穀粒像雨點似的沙沙地灑下了稻桶裏;現在卻隻聽見嘶啞的喃喃地響著,而且三次四次重複地敲擊著,很少穀粒到稻桶裏。
“都是秕子……都是秕子……”農人們皺著眉頭,望著那滿結著秕穀的稻稈,不息地歎息著。
但在許多農人中,卻有三個人沒發出歎息聲。那是阿曼叔——瘦子阿方的父親——葛生哥和華生。
阿曼叔近來愈加瘦了,麵上沒有一點血色,灰白的頭發已經禿了頂。不知怎的,他那長著稀疏的黃胡須的下巴,這幾天裏常常自己抖顫了起來。每天當這毛病發作時,他總是用力咬著那脫完了牙齒的下唇,咽著氣,於是那抖顫才漸漸地停止了。
但這也隻是暫時的。過了不久,它又會發作,仿佛那下巴已經脫離他的身軀,獨立起來似的。
“日子不久了,”阿曼叔想,全身起著冷戰。
他已經活上六十幾歲,可以說也夠長壽了。倘若阿方活著,他是決不會留戀,決不會這樣怕死的。他以前也曾生過幾次病,心裏都很和平,覺得雖然窮,有著阿方那樣的兒子,又謹慎又勤苦,萬事都可放心了,況且底下有兩個孫子,兩個孫女,福氣也不壞。
“死了也好,”他說,“遲早要死的。”
但現在,自從阿方死後,阿曼叔一想到“死”,就恐怖得發起抖來。媳婦是個女人家,孫子還小,倘若他再死了,以後怎樣過日子呢?……他要活下去,工作下去,一直到孫子大起來。
“返老還童……”他常常祈求似的說,不息地工作著。
但是他精力究竟越來越差了:重工做不得,輕工也繼續得不久就疲乏了下來,一身筋骨好像並不是他的,怎樣也不能聽從他的意思,尤其是背脊骨,不但彎不下去,而且重得像負著幾百斤東西。每次當他向田裏撿取他所雇的短工割下的稻稈,他總是楞著腿子,慢慢像孩子似的蹲下去,然後慢慢挺起身子,靠著稻桶休息了一刻,才用力舉起稻稈,向連枷上擊著。
“哼!……哼!……哼!……”他不息地低聲叫著。
他倒不歎息今年年成壞,收獲少;相反的,他覺得這一粒粒的無論是穀粒或批於,都像珍珠的寶貴,甚至那些幹癟的枯萎了的稻稈,在他也像稀世的寶物一般,隻是用手輕輕撚著,撫摸著。
這並不像是田野上的穀粒和稻稈,這像是他的兒子阿方。他在這裏看到了他的微笑,聽見了他的親切的語聲,摸到了他瘦削的四肢,聞到了他的落在泥土上的滴汗的氣息……“他在這裏……在這裏……”阿曼叔暗暗地自言自語著,心中像是得到了無限的安慰,忘記了工作。但過了一會,他便像失了知覺似的,連眼前的田野也看不見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隻是搖晃著身子,機械地舉著一把稻稈在連枷上打了又打。
阿曼叔的這種神情和感覺,隻有隔著一條田膛工作的葛生哥注意到,也隻有他最能了解。葛生哥自從大病後,身體還未完全恢複康健,也正是勉強掙紮著在那裏打稻。而他的第二個兒子的影子也不時在他的眼前忽隱忽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