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葛生哥向來不肯長噓短歎的,他總是有苦往肚裏吞。而同時,他又常常這樣想著,來安慰自己:
“注定了的……命運注定了的……”
於是他便像什麼都忘記了一般,一麵咳喘著,一麵舉起稻稈向連枷上敲了下去。
華生很少注意他,也不和他說閑話,隻是彎著腰,迅速地一把把的割下稻稈,整齊地擺在田上,有時覺察出阿哥離開那一排排的躺著的稻稈太遠了,便走過去幫他把稻桶推了近去。
“你也該歇歇了,”他說著沒注意葛生哥的回答,已經走到原處割稻去,因為他知道,無論怎麼說,阿哥是勸不轉來的。
此外,他的全部的思想正被憎恨、憤怒和痛苦占據著,沒有一刻安靜。
菊香那丫頭,他知道,已和阿珊那廝正式訂婚了,而且是自願的,大家傳說,所以叫做文明訂婚。鄉長傅青山是煤人,這又是體麵極了——哼!……華生簡直不願意想到這些事情,這些事情太卑鄙可恥了。但是不知怎的,他的腦子總是被這些事情緊纏著:一會兒菊香,一會兒阿珊,一會兒阿如老板,一會兒鄉長傅青山,接著便是黑麻子溫覺元,阿品哥……“有一天……”華生緊咬著牙齒說,把一切憤怒全迸發在鐮刀上,一氣就割倒了長長的一排稻稈。
隨後他看看割下的稻稈積得多了,便走過去幫著葛生哥打了一會稻;待稻桶裏滿了穀子,他又把它裝在籮裏,挑到屋前去,交給了葛生嫂。
“全是秕子!三成還不到!”葛生嫂不息地叫苦說。“你們辛辛苦苦割下來做什麼呀!讓它爛在田裏還好些!這種秕子,連雞也不要吃的!”
華生沒回答,挑著空籮走了。他不注意這些。他做工是為的要度過苦惱的時光。
但時光是綿延不盡的,而他的苦惱也像永不會完結的模樣。不但他一個人,他覺得幾乎所有的窮人都一樣。眼前的例子太多了:他的阿哥,阿波哥,阿曼叔……他們的一生都清楚地橫在他眼前了,全是透不過氣來似的過著日子……“這樣活著,不如早點了結!……”他絕望地想,“要不然,就去背槍杆,痛快地殺人放火,跟敵人排個你死我活……種田不是人幹的!……永生永世出不得頭,受辱受恥出不得氣……”
他這樣想著,挑著空籮往田頭走去,忽然望見田野上起了紛亂……像發生了什麼意外似的,附近的農人們都紛紛背著扁擔、鐮刀和一些零碎的農具向家裏跑了。沒有一聲叫喊,也沒有言語,隻是互相用手搖著打招呼,輕手輕腳的四麵溜著。
有好幾個人一臉蒼白,慌慌張張的從華生身邊擦了過去,華生才站住腳想問他們,他們隻揮一揮手,表示叫他回家,便已跑遠了。
“奇怪!奇怪!……”他喃喃地自語著,往四處望去。
四處並沒有什麼不同,隻見農人們四散跑著。他看見他的阿哥和阿曼叔也遠遠地背著一些農具向這邊跑來了。
“天崩了嗎?”他忽然看見永福和長福兩兄弟迎麵跑來,他便用空擔子擋住了路,這樣問著。
但是他們沒有回答,對他噘一噘嘴,哭喪地皺了一皺細小的眼睛,就想從扁擔下竄了過去。
華生立刻把永福的手臂捉住了,用後麵的一隻空籮擋住了長福。
“什麼事情呀,這樣大驚小怪?快說!”
“曖!走吧……”永福低聲地回答說,竭力掙紮著想溜了走。
華生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不肯放鬆。
“說吧!說了放你!”
永福慌了,發著抖,東西望了一望,貼著華生的耳朵。
“共。……”
“什麼?……”
“共!……來了呀!”
“來了?”華生重複著說,不覺笑了起來,“我們有什麼好共嗎?真見鬼呀!……回去,回去,跟我到田頭去!”
“天呀!……”永福叫了起來,“別開玩笑了!……”
“來了,我給你們擔保!……哈,哈,哈!……”華生愈加大聲地笑了起來,故意不肯放手。
長福急得發氣了,握緊了拳頭。但永福一麵對他兄弟搖著手,一麵哭泣似的說:
“饒命吧,華生,我求你……”他屈下膝,想跪了下去。
華生鬆手了,露著可憐的神情,說:
“想不到這樣膽小……”
隨後他看見他們沒命似的跑去,又不覺哈哈大笑起來,喃喃地說:
“我道什麼大禍來了,原來是這樣一回事……”
他挑著空籮,重又向前麵走去。他看見他的阿哥和阿曼叔也慌慌張張地來了。
他們老遠的就對他揮著手,要他回家,華生嘻嘻地搖著頭迎了上去。
“走吧,華生,”葛生哥終於驚駭地把他擋住了。“消息不好,避過風頭再來收稻吧……”
“你怎麼知道?”
“不看見大家都散了嗎?……東洋人打來了……”
華生不覺詫異起來:
“一個說是共,一個說是東,到底是什麼呀?……”
“我們也不清楚,”阿曼叔插入說,“人家隻做著手勢。不管怎樣,風聲緊得厲害了,華生,我們走吧,避過再說……”
“你們回去吧,”華生回答說,“讓我去打聽個清楚。”
“你瘋了嗎,華生?”葛生哥驚駭地握住他的手臂。“人家都回家了,你要出去!……”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腳生在我的腿上,自然也曉得跑的!……”
他用力掙脫手,一直向街的那邊跑了去,頭也不回,他一點不覺得恐慌,他不怕死。因為他根本就不愛活下去了。
一路上,他看見人家全把門窗關起來了,輕手輕腳的像怕誰聽見了聲音,屋外零亂地丟棄著農具、稻穀和衣物。接著就到處沉寂得死一般。
走近橋邊,他首先注意到阿如老板的豐泰米店早已關了門,門口貼著紅紙條,寫著四大字:“關店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