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頭保衛隊的牌子取下了,在橋邊的水上浮著。屋子裏沒有一個兵士,門大開著。
街上靜悄悄的斷了人跡。
寶隆豆腐店門口貼著“空屋出租”,是菊香的筆跡,阿品哥的餅店門口是“遷延通告”,倒填著一個月前的時日,阿生哥的順茂酒店是“漸停營業,宣告破產”,寫著別字。
“真是兒戲!……”華生忍不住笑了起來。“怎麼貼這些不吉利的條子呀!”
他覺著這樣的痛快,簡直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他的所有的氣忿和苦惱全消失了。
住在這條街上的,幾乎都是些壞人,又都是些自以為了不起的人物,平日作威作福猶如皇帝,現在卻都像老鼠似的躲得無影無蹤了。
“且看他怎樣!”
華生忽然想到傅青山,便走完街道,轉了個彎,遠遠地朝那所樓屋望去。
他看不見門前的“黨國旗”和鄉公所的牌子。門關得緊緊的,也貼著一張紙條,不曉得寫的什麼字。
“好不丟臉!”華生喃喃地說,“從前的威風哪裏去了呀?狐群狗黨,現在全倒了!……”
他由原路回到街上,慢慢地往西走著。他已經許久沒到這街上來了。
他厭惡這條街,因為它給他許多恥辱,無限的恥辱,但是現在,——看吧!這邊那邊貼著什麼樣的條子呀!那些有錢的人,有勢的人,風流的男子和漂亮的女人哪裏去了呀?這條街,甚至整個的傅家橋,現在是誰的呢?……他幾乎不想離開這條街,他要在這裏走著,站著,坐著,甚至大聲地笑著,唱著,看他們怎樣度過這日子……他忽然想起阿波哥來,便過了橋,向西走去。
這邊的屋子也全關上了門窗,靜寂得連雞犬的聲音也沒有。
“這些本領倒不壞!”華生暗暗驚訝說,“小孩子和畜生最難清靜,也給他們堵住口了,現在傅家橋真是全死了——哈!……”
他走到阿波哥門口,門也關著。敲了幾下,沒人來開門。
“這就奇怪了,”他想,“連阿波哥也會害怕起來嗎?”
他靜靜地細聽了一會,仿佛裏麵有什麼東西在響。他止不住大聲叫了起來:
“開門呀,阿波哥!我來了,聽見嗎?——是華生呀!”
裏麵沒有回答。但過了一會,門忽然呀的開了。
華生驚訝地望著:站在門內的不是阿波哥,卻是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
“啊,是你呀,明生!許久不見了。自從那晚在街頭聽唱新聞後,你到哪裏去呀?”
“我嗎,華生?”明生囁嚅地回答說,紅著臉,像有餘悸似的。“我到城裏做買賣去了……剛才回來的……我們細細談……”
他說著連忙又把門拴上了。
“阿波哥呢?”華生問。
“他就來……打聽消息去了……你聽見什麼消息嗎?……”
“什麼消息也沒有,店鋪關門了,招租的招租,招盤的招盤,好不有趣——你從城裏來,聽見什麼消息嗎?……”
“把我嚇死了,”明生皺著眉頭,摸著心口說。“城裏好好的,不曉得怎麼一過嶺來,到處的人都躲起來了,一路上隻看見關門閉戶。我要躲沒處躲,隻好硬著頭皮,三步做一步跑,一口氣到了這裏……幸虧阿波哥的門開著,我就衝了進來……”
“到底什麼事情呢?”
“聽說東洋人來了……唉……真糟……做亡國奴的時候來到了……”
“誰說東洋人來了呢?”
“大家都這樣說的……”
“怎樣知道呢?”
“一路上隻見人家做著手勢,比無線電還快。什麼人都躲逃起來……說不定馬上就……”明生的聲音戰栗了起來,失了色。
外麵有人敲門了。
“明生,開門!”
明生聽出是阿波哥的聲音,又立刻紅了臉,趕忙走過去開了門。
“怎麼樣呀,阿波哥?你聽到什麼消息?”
阿波哥沒回答,一眼見華生在這裏,便對著華生笑了起來。
“你真大膽,華生!怎麼這時還出來呀?”
“有什麼好怕的,”華生回答說,“你又到哪裏去了呢?”
“這個這樣說,那個那樣說,問問秋琴,說報紙上沒有一點消息,跑到街上去,店鋪全關了。”
“可不是!”
“從來沒看見過這樣可怕,傅家橋比在夜裏還冷靜——夜裏還叫得開門,現在卻沒一點辦法。”
“那怎麼辦呢,阿波哥?”明生焦急地問。“立刻會來嗎?……”
“誰曉得。你且在我這裏過一夜再說。要來總是夜裏來的,明天早晨就見分曉了。急也沒用,不如安心下來吧。”
“呣,”明生應聲說,但是心裏仍轆轆的不安。
“好,且看明天,”華生接著說。“看起來今晚上有人要挖地洞了,把鄉公所的屋子搬到地下去,把豐泰米店開到地下去,然後——曖,阿波哥,你說我們那時候出多少捐錢呀?”
阿波哥笑了笑,沒回答。
“那時捐錢才多呢,”華生繼續了下去。“地洞捐,馬路捐,掏河捐,埠頭捐,保衛捐,住戶捐,這樣捐那樣捐……吃得肥肥的,胖胖的。我們呢?填炮眼,塞槍洞,做肉醬,熬阿膏。”
華生停止了話,外麵有人在輕輕的敲門,接著聽見帶嗆帶說的聲音:
“阿波哥……”
華生辨得出是他阿哥,立刻開了門。
葛生哥喘著氣,驚惶地跑進來,叫著說:
“果然在這裏!……你把我們急死了……”
阿波哥立刻走近去,扯著葛生哥,說:
“坐一會吧,葛生哥。臉色怎麼這樣壞……不要著急……”
“風聲多麼緊,華生還要跑出來……你說我們放心得下嗎,阿波弟?”
“此刻外麵怎麼樣?”
“街上在搬家了,說是明天才能到這裏,今晚還來得及逃……”
“逃了就完了嗎?”華生問。
“不逃怎麼辦呀?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