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時躲開吧,華生,”明生漸漸活潑了起來,“三十六計走為上著!——大家都逃了,不走做什麼!”

“我要看!”華生憤怒地叫著說。

“看什麼呀?”葛生哥蹬著腳也叫了起來了,“是東洋人,飛機大炮快來了!”

“是東洋人來就拚!”華生握緊了拳頭。

“算了,算了,華生,”明生推著他說,“我們一道走吧,換一個地方再來想法對付……現在走開再說……這裏不是好玩的,後麵就是海口呀……”

“明生的話不錯,”葛生哥接著說,“先走……”

“我不走!不是有人說不是東洋人,是共……”

“我看你們回家商議吧,”阿波哥插入說,“走也好,不走也好,從長計議。

我是不走的,單身漢,祖墳在這裏。”

“可不是,阿波弟,”葛生哥感動地說,“就是為的這個,我也不想走呢……華生,快點回家吧,你不走,就大家不走,諒你阿嫂也舍不得丟棄那破屋的……她是女人家,這時留在家裏,你該曉得她在怎樣著急……”葛生哥說著滿臉都是皺紋,額上濕漉漉地出了汗。

華生終於苦惱地跟在後麵走了。

“明天一早再來看你,”他回頭對阿波哥說。

“我去看你吧,”阿波哥在門口回答著。

葛生哥搖了一搖頭,喃喃地自語說:

“年青人真沒辦法……一點小事,怪我不著急,這樣緊急,卻說明天……”隨後他提高聲音說:“走得快一點吧!華生……”

但是華生隻是緩慢地走著,一路上這裏望望,那裏看看。

他看見靠近街頭起,真的有些人家在搬了:挑箱子的,背被包的,挾包裹的,抱孩子的……攙老人的,慌慌張張,連頭也不敢抬起來,全向橋西溜走了,一點聲音也沒有。

從前連一根草也不願舍棄的人,現在把許多寶貴的東西丟著逃走了;從前穿得好,吃得好,現在故意扮得蓬頭跌足的窮人模樣,不以為恥了;從前橫暴恣肆作威作福,現在低聲下氣,乞助求援了……一六

時光在恐怕和紛擾中一天天艱苦地挨了過去。直到第六天,傅家橋已經走了一大半,還不見有什麼意外發生。村莊、田野、房屋、道路、以及蜿蜒的河水、起伏的山嶽都安靜地躺著。甚至那些被丟在田野上、草坪上的稻穀和一切東西,也都原樣的擺著,沒有看管的人,也沒有偷盜的人。大家今天伯明天,早晨怕夜晚,好像大禍馬上就要到來似的,幾乎連氣也不敢透。

但是第七天下午,傅家橋忽然蘇醒了。

從前不曉得逃到哪裏躲在哪裏的人,出來了很多,而且歡天喜地到處跑。

“鄉長出來了!……鄉長出來了!……”一路上有人叫著。“開門!開門!天下太平!”

鄉長傅青山果然到了街上,前後簇擁著許多人。他似乎比以前瘦削了許多,但滿臉露著得意的微笑,從黑眼鏡的玳瑁邊外望著人,不時微微點著頭。他一手支著黑漆的手杖,一手頻頻摸著八字胡須。他走得很慢,這裏停一停,那裏息一息。

在他周圍的是一些保長、年老的阿金叔和阿浩叔、孟生校長、黑麻子溫覺元、阿如老板、他的兒子阿珊,都穿著整齊的長袍馬褂,嚴肅的麵色中帶著一點喜悅,仿佛是去參加什麼莊嚴的宴會似的。

前後走著四個保衛隊丁,全副武裝,精神抖擻。

他們靜默地走完橋東的大街,便過橋往西循著大路兜了一個小圈子,然後又沿著橋東的河岸朝葛生哥的屋外走了去。

傅家橋立刻顯得熱鬧了。家家戶戶開了門。幾天來像地鼠似的躲藏著的男女老少,全從屋子裏溜了出來。

“怎麼樣呀?……”許多人低聲的問。“不要緊了嗎?……”

“不看見鄉長在笑嗎?”有人低聲的回答。

“嗬,嗬……菩薩保佑……”

鄉長走過後,大家就便趕忙開始工作了:田野上,草坪上,埠頭上,立刻忙碌了起來。

葛生哥一家人正在家裏悶坐著,忽然聽得外麵鬧洋洋,同時看見鄰居們全跑出去,也就一齊跟了出去。

葛生嫂一手抱著小女兒,一手牽著大兒子,一路叫著:

“天呀!現在見到天日了!……七天來,比坐地牢還難受呀!……天曉得我們怎麼過的!……天曉得……”

葛生哥沉默著,加了許多皺紋的臉上也露著喜悅的神情,直至鄉長的隊伍走近來時,他低聲的說:

“我老早說過,老天爺會保佑的——不要做聲,鄉長來了!……”

華生一直從人群中擠了過去,站在一塊貼近大路的石頭上望著。他知道來的是些什麼人。他討厭他們,但他想知道他們做些什麼。

他遠遠地望見那一群人穿著整齊的衣服和嚴肅的麵孔,就不禁暗暗發笑起來。

過去的狼狽情形,現在可還深刻印在他的腦子裏。尤其是那漸漸走近來的雄赳赳的保衛隊丁,使他記起了那塊浮在水麵的牌子。

“我們年年出了不少捐錢,謠言一來,他們先跑,這時卻耀武揚威的保護著那班人!……”

華生不覺憤怒起來,睜大了眼睛,正朝著在下麵走過的保衛隊丁的臉上射著厭惡的目光。

但他們沒有留心,在他們後麵的人們卻注意到了。華生看那一群可惡的人,本來露著喜悅而莊嚴的神情的,走近他的時候,都故意做出了種種的醜態。

第一個是阿如老板。到得華生身邊,他故意仰起頭來,翻著眼珠朝著天,露著不屑看他的神情,而同時卻又挺著大肚子,緩慢地用手撫摩著,表示出他的驕傲。

第二個是黑麻子溫覺元,偏著頭,朝著華生這邊,不時射出狡猾的眼光到華生的臉上,又不時噘嘴,蹙著鼻子,現出凶惡的神情,用大拇指緩緩地點著其他的手指,仿佛在計算什麼刻毒的計策似的。

後麵是阿浩叔,一路搖著頭,像在對華生歎息著。

再後麵特別緩慢地走著鄉長傅青山,左手撚著須尖,低著頭,從眼鏡邊射出往上翻著的眼珠的光來,微微蹙著眉毛,顯得十分嚴厲的神情,像對華生一點不肯放鬆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