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青山的後麵是阿珊,梳著光滑的頭發,露著得意的微笑,兩隻眼珠滴溜溜地,忽然往右轉,忽然往左轉,伸著嘴唇,咂咂地動著,好像在和誰接吻一般……華生氣得一臉蒼白,覺得眼前的天地漸漸旋轉了,他的腿發著抖,已經無力站著,便不由自主地溜倒在那石頭下。

直至那快樂的觀眾漸漸散盡了,他才有了控製自己的能力,勉強掙紮著回到了自己的屋裏。

“一網打盡,狐群狗黨!……”他咬著牙齒,惡狠狠的發誓說。

他一夜沒睡得熟,頭裏有火在燃燒,耳內轟轟地響著,眼前一陣陣地映現著各色各樣可恨的人物。天色漸漸發亮,他才軟癱癱的睡熟去。

但是不到一點鍾,他忽然又被爭吵的聲音驚醒了。他首先聽見的是葛生嫂的叫喊:

“我們不要做人了嗎?我們哪裏來這許多錢!天災人禍接二連三的來,我們連租穀都交不出了,自己連飯也沒有吃了,還有什麼錢!傅家橋有錢的人多著,卻動不動問我們窮人要錢!我不出!殺了我也不答應!”

“不答應也要你答應!不出也要你出!哼!看看外麵站著什麼人吧!”

華生突然坐起來了。他辨別出那說話的聲音——又是黑麻子溫覺元!

他憤怒得火往頭頂衝,一手扯起衣服往身上一披,衝到了外麵的一間房子,睜著火一般紅的眼睛,凶狠地盯著黑麻子溫覺元。

“又做什麼?”他捏緊了拳頭。

“要——錢呀!”溫覺元玩笑似的說。

“要什麼錢?”

“捐錢。”

“什麼捐錢?”華生前進了一步,聲音越來越大了。

葛生嫂立刻攀住了他的手臂,叫著說:

“華生!我們真活不下去了!又是斷命的捐錢!聽見嗎!要我們出五元!千刀萬剮的瘟麻子!不答應!不答應!不答應!……”

“不止五元呢,”黑麻子微笑地說。“還要備一桌酒席,還要……”

“還要什麼?”華生又前進了一步,準備舉起拳頭來。

黑麻子倒退了一步,說:

“還要你一道去——來!”他回頭對著門外叫著。

門外一陣槍柄聲,衝進來了兩個保衛隊丁,用上著刺刀的槍尖對準著華生。

“帶他走!”黑麻子叫著說。

華生正待抵抗,一個隊丁舉著槍尖,往前走進幾步逼著他,另一個隊丁已經握住他的兩臂,接著用繩索把他捆上了。

“先給你嚐點滋味!”黑麻子說著,走近去就是拍拍的幾個耳光。

葛生嫂發瘋了。她跳過去扯住了黑麻子的衣襟,一手拖著他的手腕蹬著腳大叫起來:

“救命呀!救命!……人到哪裏去了呀!阿曼叔!”她看見鄰居們奔了出來。

“救命呀,阿曼叔!救命呀!……”

阿曼叔踉蹌地從許多人中奔到了黑麻子麵前,也攀住了他的手臂。

“看我麵子吧,放了他,有話慢慢商量嗬……”

“放了他?好不容易呀!”黑麻子回答說。“鄉長命令,他們捐五元開歡迎會,一桌酒席,派他背旗子去歡迎唐連長——官兵就到了,曉得嗎?”他回過頭去對著華生的臉,“是官兵呀!提土匪強盜的!”

華生被緊緊地綁著動彈不得,臉色蒼白的可怕,左頰連耳朵被打得紅腫腫的,睜著火燒似的眼睛,惡狠狠地回答說:

“狗養的,老子不答應!……”

阿曼叔用手們住華生的嘴,勸著說:

“華生,委屈一點吧,不要動氣,你是明白人呀……看我麵孔吧。阿覺哥,”

他又轉過頭去對黑麻子求情說,“他到底年輕,況且當家的不是他,那是葛生,他一定會答應的……”

“答應的?”葛生嫂又直跳起來了,“那是我!當家的是我!決不答應!打了人,還能答應嗎?我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連飯也吃不飽,還要出捐錢,今天這樣捐,明天那樣捐……”

“當心點吧,”黑麻子恫嚇說,“要不是醜婊子,就把你一道帶去……”

“你就是醜婊子生的,才一臉黑麻子!你放不放人?你這溫蟲!你們大家評評看吧!”她對著越來越多的群眾說。“我們是窮人,他要我們出這樣那樣捐錢!全是他和鄉公所幹的!我們要鄉公所做什麼的呀!……還要捉人,還要打人……”

圍在門口的人漸漸的有點興奮了,臉上多露著不平的神色,喃喃地私相評論起來,勉強抑製著憤怒,仿佛在等待時機準備爆發似的。有幾個人已經握緊了拳頭。

大家把門口圍得水泄不通,並且一步步向前擠擁著,形成了一個包圍的形勢。

黑麻子是個聰明人,他雖然帶著兩個武裝的隊丁,但看見形勢嚴重,知道無法衝出這圍困,心裏也起了恐慌;正想讓步,忽然看見麵前的人群讓開一條路,葛生哥來到了。

“怎麼呀,阿覺哥?”他顫聲叫著,十分恐慌。“他年紀輕,總是闖禍的……什麼事情歸我擔保吧……”

“你看吧,彌陀佛,”黑麻子沉著臉說,“你的阿弟要打人,你的女人在罵人。

我是奉了鄉長命令來的,打我就是打鄉長,罵我就是罵鄉長呀!……”

“什麼鄉長!狗養的鄉長!”華生罵著說,“你是狗養的子孫!”

“哈,哈,哈……”群眾大聲地笑了,笑聲中帶著示威的意味。

“華生!”葛生哥叫著說。“你這麼大了,又不是女人,學你阿嫂嗎?——走開,走開!”他回頭對著葛生嫂說,“你懂得什麼!你是女人家!閉嘴!不要你管閑事!……阿方弟婦,立輝弟婦,”他又轉過頭去對著旁邊的女人們說,“請你們先把她拉開吧,——唉,什麼事情攙進她來就糟了!……真沒辦法……”

“這就對了,”黑麻子笑著說,“彌陀佛出來了,就什麼事情都好商量……我原來是來找你說話,哪曉得碰到了這兩個不講理的東西!”

“是嗬。阿覺哥,萬事看我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