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鄉長說的是公道話,……”有人喃喃地說,“別人捉不到凶手,給他捉到了,也虧得他嗬……”
大家擁擠著,過了橋,不久就到了傅家橋的祠堂。
祠堂裏外已經很擁擠,聽見說鄉長帶著凶手來了,終於勉強地讓出一條路來。
大門內是個極寬大的走廊,兩邊有門通到樓上的後台和院子中央的戲台。傅青山和黑麻子,孟生校長帶著阿如老板從左邊的小門上去到了戲台上。
擁擠在戲台周圍,兩邊走廊和正殿上的人群,立刻起了嘈雜的呐喊:
“殺人償命!殺人償命!……”
戲台上已經坐滿了人:是保長,甲長和一些老人,其中有阿浩叔,阿品哥,阿生哥……傅青山把阿如老板推倒在台上。阿如老板朝著大殿跪著,低著頭,動也不敢動。
“全在那裏了,”阿波哥把華生拉到一旁,極低聲的說。“不要大意,今天傅青山很可疑,留心他出花樣……我已經派了十幾個人埋伏在後台了……”
“你我站在台前,緊急時跳上去……”華生說著,和阿波哥擠到了戲台前兩個角落裏。
傅青山首先和台上的人打了招呼,然後站到戲台的前方,往四處望了一望,接著拍了三下掌。
人群漸漸靜默了,大家用腳尖站著,伸長著頭頸,一齊望著他。
“我把凶手捉來了,”他仰著頭,大聲地說,“聽大家辦……”
“殺!殺!殺!……”人群呐喊起來。
傅青山重又拍著掌,待大家靜默後,他又說了下去:
“我們要他償命!……”
台下又起了一陣呐喊。
“國有國法,家有家法,天羅地網,插翅難飛!……”他擺動著頭。
台下又接著一陣呐喊。
“我們開祠堂公斷,要存心正直,不可偏袒一絲一毫,讓凶手死而無怨!所以……我們要照老規矩,先向祖宗發誓!……”
台上的人連連點著頭,台下又起了一陣呐喊。
“這話有理!……這是老規矩!……”
“台上的人跪下,”他說著首先遠遠對著大廳跪了下去。“台下的人低著頭……”
台上的人全跪下了,台下的人都低下了頭。可怕的靜默。過了一刻,傅青山捧著一張黃紙,大聲地念了起來:
“本祠子傅青山,率領族人長幼老弱,俯伏在地,謹告祖先,自遠祖創基以來,本族子孫,世代興旺,士農工商,安屠樂業,男女老少,孝悌忠信,從無禍延子孫,罪當誅戮……今茲不幸,忽遭大禍,來此開議,驚擾祖先。尚祈在天之靈,明鑒此心,杜根絕禍,為子孫世世造福。青山等倘有心存不正,挾嫌懷私,判斷不公,即屬死有餘辜,”他忽然仰起頭來,緊蹙著眉頭舉起右手,提高了喉嚨:“斷子絕孫!”
“斷子絕孫!”群眾一齊舉起手來叫著。空氣給震動得呼嘯起來,接著半空中起了低聲的回音,仿佛有不可計數的鬼魂在和著。
“斷子絕孫!”
宣誓完結了。傅青山把那張黃紙焚燒在台上,然後顯得非常疲乏的樣子,頹唐地站了起來,坐倒在一把椅子上,喘著氣。隨後他從衣袋裏摸出一隻金表來,皺著眉頭,望了一望。
“九點鍾了,”他說。“我們先來問證人:阿方女人,阿元嫂,葛生夫妻,豐泰米店長工!”
“鄉長說,先問證人!”黑麻子大聲叫著:“阿方女人,阿元嫂,葛生夫妻,豐泰米店長工,都到台上來!”
台下起了喧嘩,有的在找人,有的在議論。
“這裏都是男人,哪來女人!”有人這樣叫著。
“到外麵去找來,到家裏去喊來!”有人回答著。
葛生哥首先踉蹌地走上了戲台,低著頭,勉強睜著模糊迷朦的眼睛,靠著角上的一個柱子站著。
接著豐泰米店的長工上來了。他麵如土色,戰栗著身子,對著台上的人行了一禮,便站在葛生哥的後麵。
台下立刻起來了一陣嘈雜聲。
“正是他!正是他!他和阿如老板一道去的!……”
“彌陀佛什麼事呀?……可憐他沒一點生氣……”
華生正對著葛生哥的柱子站著。他目不轉睛地望著葛生哥的麵孔,覺得他又蒼白又浮腫,眼珠沒一點光彩,眼皮往下垂著,兩手攀著柱子,在微微地顫抖,仿佛要倒下去的樣子。
華生心裏不覺起了異樣複雜的情緒,像是淒涼,像是恐怖,像是痛苦,又像是絕望……突然間,他憤怒了。
“全是這些人害他的!”他暗暗地叫著說,翕動著嘴唇,發出了低微的聲音。
他阿哥是個好人,誰都承認的,但是他為什麼今天弄到這樣的呢?他可記得他阿哥年青時也是和他現在一樣地強壯結實,有說有笑,是一個活潑潑的人,有用的人。十幾年前,他阿哥一個人能種許多畝田,能挑極重的擔子,能飛快的爬山過嶺,而且也不是沒有血氣的人,也常和人爭吵鬥氣,也常常拔刀助人,也常常愛劈直,愛說公道話。但是現在,他完全衰弱了,生著病,沒一點精神,不到五十歲的人,看來好像有了七八十歲年紀,做人呢,雖然仍像以前似的肯助人,為人家出力,但已經沒有一點火氣,好像無論誰都可以宰割他一樣。
他怎樣變得這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