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文吃過了晚飯,覺得非常無聊,陰悶的秋天一般的,走了兩圈天井又回到書桌前坐著。點著一支卷煙,嫋嫋的青煙是引他思想的:愛情,幸福,美麗,家庭,他回念了一周,於是又站起,輕輕地自說了一句:“還是密司脫劉夫婦那裏去坐一趟罷,”就走著出去了。
密司脫劉底妻有美麗的眼睛和頭發,這是他時常記著的;眼睛不在笑的時候也迷媚的,頭發卻細卷地披在頭後,他常對劉說:“要是我底妻有你底妻底這兩樣,無論她不識字,腳小,盡夠抵得過了!”
這時他站在他們底門外,他所謂幸福的家庭底門外。門是開著的,他卻沒有一直走進去,隻揀了陰暗的簷下,偵探似的暗看門內劉與他妻底行動。兩人正在吃飯,“真是一對鴛鴦呀,”
他搖首。可是一個卻更顯出快樂,一個卻更顯出嫵媚,劉用五香燒肉拈在他妻底碗上,他妻卻用這個拈到劉底口中,兩人推讓著,作客一般地。一時,劉妻又奔到廚間,不知拿來了什麼,放在劉底麵前;又不知講了什麼,劉“哈”的一聲大笑了;——他幾乎也跟著失聲大笑了——飯噴上了菜和桌,劉妻拿出帕,稍稍慍怒地說:“三歲的小孩子一般,不好轉過頭去的麼?”劉應聲輕笑說:“我要嚼糊喂在你口子裏,看你怎樣?”簡直看影戲一般,使他忍不住了,就在門外,用掌啪,啪,啪的拍了三聲。
“那個?門外,嚇死人。”
劉妻吃驚地探頭向外。李靜文卻氣餒地走進去,一麵說:
“還不是白眼看看人的我麼?”
“李先生,你怎麼啦,不走進來。”
“白鴿樣一對,我要賞鑒你們底幸福。”
“笑話,笑話,幸虧我們沒有秘密呢!”
他卻不待他們“請”,就坐下一把搖椅上,一邊說:
“除接吻外,都表現著了。”
可是他們沒有說,匆匆吃完飯。女用人在旁收拾。
這時劉遞煙卷給他,劉妻就擦洋火給他點上火。他一邊在點火的時候,一邊眼睛看著她底眼,還橫上看了她底頭發。劉吸了一口煙,就向他問:
“你底夫人怎樣?消息——”
“一點也沒有,一點也沒有。”
他噴著青煙,搖搖頭。
劉妻笑了一笑,接著說:
“應當有一點了,李先生,你不肯告訴我們麼?”
“為什麼不肯告訴你們?孩子生出來是不會同他母親一樣黃頭發,纏過腳的。”
“冤枉,”劉說,“你總說她黃頭發,我看來是非常黑的。”
“就是黃頭發也沒有什麼,外國女人底頭發豈不是比中國女人底美麗麼?”劉妻不自足地接著說。
屋內稍稍靜一息,煙氣縷縷地輕擦著各人底鼻管。李靜文忽然歎息說:
“算了算了,黃也算了,白也算了。”
劉卻暗笑地興奮地說:
“不會算了的,靜文,人底命運說不定,轉變是非常快的。”
同時他向他妻瞟了一眼。“你底父親真的到現在還沒有給你一封信麼?”
“真的,三個月了。三個月前的來信,他明說不久懷愛夫要生產了。”又吸了一口煙,“可是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你自己計算計算月數怎樣呢?”
“十四個月了,十四個月了,去年七月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