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慧獨不成寐,展轉間,微聞簫聲陰深萋莽。不慧起身,審簫聲自東來,撥草窮源,尋至其地,果見長老發白蓬蓬,不慧進前拜禮,伏地大哭。長老顰其雙眉曰:
“小子,國破家亡,爾奚言?爾當知吾國實哲學之淵海,俯視希臘,殆後進耳。吾國雖在上世分崩,然列國政治,蓋依《摩奴法典》,人民安樂。奈何末世威權墜弛,漸入衰頹,以至今日,莊嚴樂土,全屬他人。傷心哉,小子!我非神仙,我為摩竭陀遺老,一時巡禮海濱,以吊先賢之厲。忽見大盜執三數人,剖腹投諸海濱,蓋私築鹽坑以求活者。傷心哉,小子!忍令梵天之裔,淪於刺蝟?我乃率此土百有餘人,以申公憤,寧以筋骨為繩柱,血肉為泥塗。百有餘人,果已盡死,豈非貞貫白虹?今我吹簫哀訴梵天而已!”
長老言滔滔若海潮音。不慧白長老以謀恢複事,長老以手背收淚曰:“小子當徐圖之。”
尋諸隱士亦至,不慧一一複長老言,四十餘人均起舞以表歡悅。舞已,複行,至一村落,古木參天,花放滿足,奕奕有光,天香繚繞。不慧憑吊斷井頹垣,淒然下淚。是日村民家家寒食,蓋為涼七節(Citala-saptame屍多羅薩陀彌),不慧避世久,今始知時為仲夏也。長老無言久之,命壯者對彼村民陳恢複大義,複遣壯者妻教導婦女。壯者肅容指天白眾曰:“餘輩梵天遺裔,亡國已來,被大盜殘殺無已,思之能勿發指!今茲大盜重定法典,是猶豺狼鳴和鸞以噬人,盜賊借揖讓而行劫耳,安比《摩奴法典》?嗚呼!自昔阿利安人侵入,利用階級製度,束縛吾人,繼而回人殘暴,及莫臥爾自蒙古來,尚可以德報怨,乃至今日,欲食鹽亦不可得!吾儕試思:梵土者,梵天畀以載吾梵裔者也,今反令大盜為主,古所未聞。況複盜行巧詐汙穢,殆不忍言,人非木石,斷不能長此終古也!彼認賊作父者,餘三複思之,決非吾族。嗟夫!吾儕神明之胄,勿以大盜為可親昵,不觀其腹若卑巴酒桶,日啜吾血,以充饑渴。助賊為暴者,雖恃法典,如阿輸迦樹(Asoktree),根枯枝朽,不足為畏。大聖有言:‘五趣生死,輪轉無際,可湣從生,百劫難度。’
今欲早離苦海,當以大雄無畏之身,還我婆娑大地。若其不爾,則非梵天之裔,永墜泥黎,敢憑濕縛(Siva司破壞萬物之神),慈悲哀湣。”
村民聽已,皆大歡呼:願滅大盜。惟諸婦女,偷安逸處,膽如粟大。婦人為物,真百劫不超升者哉!既而部署畢,吾儕率數百村人,長老先導,行至日暮。有大盜四人,擁一女子,盛妝姣服,百計裝潢,諸人見之,疑為蜂妖。四人悉衣黑服,頸懸一物,作“十”字形,發光閃閃如屠者刀。不慧叱之曰:“且住!我且問爾,踐我印度人之土,食我印度人之內,飲我印度人之血,非汝等耶?”
長身者曰:“同胞,同胞,胡為者?吾等匪他,乃感上帝神靈,為同胞宣布上帝真理、上帝愛人之大道者。”
言已,口喃喃不可辨。不慧勃然複叱之曰:“誰是汝同胞?汝自是上帝使者,且為頗裨(Paphi此雲殺者,亦名惡中惡)。狗子尚有佛性,汝雲愛人如己哉?不值我神明華胄一。”
村眾皆曰:“殺之泄吾憤!彼‘惡中惡’負罪至巨,非可以慈心訶責。”惟長老不可,謂彼渺小無賴。繼而壯者進前諭之曰:“汝罪弗可逭,汝知之否?我印度人生於斯,食於斯,相羊自得。春至雜花滿樹,嫣然欲語,秋則紅葉照耀山村。今汝等乃使我兄弟無家可歸,我誓擯汝速離吾土。此非猶太,任汝上帝縱橫,勿謂我印度無人也!”
壯者妻隨曰:“梵天在上,我兄弟姊妹,為汝魚肉久矣。今茲相逢,不忍斃汝,吾同胞固懷慈愛,汝且勿驚。詳以告我,賊渠今在何處?”
長身者藍睛一轉,有如烏鼠奚,點頭曰:“西。汝欲何為?”
不慧曰:“此去幾由延?”
曰:“未一由延。”
不慧遂約村眾縱之去。賊有長髯者語少女:“吾今午餐墜鹽,危哉!”(案某國俗:忌落鹽桌上;若剔少許,棄左肩後,方可解除雲。)少女雲:“誠危,餘亦三噴嚏。”(案某國俗:一噴嚏必有信來,二噴嚏有人將拊其頰,三噴嚏必為凶兆。)其一人曰:“餘昨見白兔橫路而過,已有戒心。”
賊眾言已,皆撫胸跪地,以白眼上向天,感上帝有靈雲。爾時諸天昏暗,盲風暴雨,震蕩川陸。村眾亟欲西進,長老持之,屬不慧尾賊。回顧數賊,黑蔭已遠,不慧伏地諦視,堤下江色,影照蒿萊,不慧亟履水麵飄行,此兒時所熟習也。時山穀嘯號,木葉墮地,知婆樓那風(Pharna此雲迅烈風)方起,又聞虎嘯,不慧憤大仇之未複,絕無恐怖。舉首隱約辨橋梁,傍垂檉柳,茂翳,攀枝至幹,苔滑幾踣。少選,黑衣賊喃喃語,果已過橋,達巨室,已先有人仡立。
適電光閃入斜條疏薄處,諦視賊輩,悉已進宅,知是盜窟,急複下水,返白長老。長老曰:“當於西暫避。”長老言已,獨自東去。長老行止,不可測也。
吾儕於是指西疾走,隨聞炮聲殷殷不斷,審是大盜示威,念近之無脫死者。昔聞鄉人鹹謂:“賊方用此利器,傳布上帝愛人大道,若午夜鍾聲也。回回人以刀弘揚教法,遠遜之矣。
”吾儕既進叢篁,前有火,其光斷續。壯者夫妻隨村眾休息,不慧直前斥候,尋至光下,知是田舍。撾門久之,有一男子持燭拔關,不慧於燭影下覘吾梵裔儀容,樸誠之氣,遊溢眉宇。大盜方以法律、權利、界限為親愛之券,愈思吾同胞不可一日屈大盜下也!雖彼方孽類,假盧索浮說,謂人有天賦特權平等自由,顧日以掠人財產土地為事。不慧名之,是為淫婦,‘自由平等’雲乎哉,實淫婦之自然主義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