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試看孔子對於《詩》的鑒賞理想如此!

我們對於文藝,應把鑒賞的理想提高了放在這標準上。如果不能到這標準的時候,換言之,就是不能從文藝上得著這樣的大恩惠的時候,將怎樣呢?我們不能就說所讀的作品無價值。依上所說,我們所讀的都是高級文藝,是經過了時代的篩子與先輩的鑒別的東西,決不會無價值的。這責任大概不在作品本身,實在我們自己。我們應當複讀冥思,第一要緊的還是從種種方麵修養自己,從常識上加以努力。舉一例說,哲學的常識是與文藝很有關聯的,要想共鳴於李白,多少須知道些道家思想,要想共鳴於王維,多少須有些佛學趣味。毫不知道西洋中世紀的思想的,當然不能真了解但丁(Date)的《神曲》,毫不知道近代世紀末的懷疑思想的,當然不能真了解莎士比亞的《漢默萊德》。

十二讀者可自負之處

文藝不但在創作上是人的表現,即在鑒賞上亦是人的反映。淺薄的人不能作出好文藝來,同時淺薄的人亦不能了解好文藝。創作與鑒賞,在某種意味上是一致的東西。日本廚州白村在其《苦悶的象征》裏,曾名鑒賞為“共鳴的創作”,真的,鑒賞不失為一種創作,隻是創作是作家的自己表現,而鑒賞是由作家所表現的逆溯作家,順序上有不同而已。

真有鑒賞力的讀者應以讀者的資格自負,不必以自己非作家為愧。藝術之中,最使人易起創作的野心與妄想的,要算文藝了。聽到音樂上的名曲時,看到好的繪畫或雕刻時,看到舞台上的好的演劇時,普通的人隻以聽者觀者自居,除了鑒賞享樂以外,無論如何有模仿的妄想的人,也不容發生自己來作曲彈奏,自己來執筆鑿,或是自己來現身舞台的野心。獨於文藝則不然,普通的人隻要是讀過幾冊文藝書的,就往往想執筆自己試作,不肯安居於讀者的地位。因為文藝在性質上所用的材料是我們日常習用的言語,表麵看去,不比別種藝術的須有材料上的特別練習功夫與專門知識的緣故。鑒賞是共鳴的創作,這是由心情上說的。實際的文藝創作畢竟有賴於天才,非普通人所能勝任的事。文藝上所用的材料雖是日常語言,似乎不如別種藝術的須特別素養,但言語文字的驅遣究竟須有勝人的敏感和熟練,其材料上的困難,仍不下於別種藝術。

例如色彩是繪畫的材料,色彩的種類人人皆知,而究不及畫家敏感。又如音樂的材料是音,音雖人人所能共聞,音樂家所知道的究與尋常人有不同的地方。以上還是僅就材料的言語文字說的。文藝是作者的自己表現,文藝的內容是作者,作者自身如別無可以示人的特色人格(這並非僅指道德而言),即使對於言語文字有特出的技巧,也是無用的事。

文藝鑒賞本身自有其價值,不必定以創作為目的。這情形恰和受教育者不必定以自己作教師為目的一樣。不消說,好像要作教師先須受教育的樣子,要創作文藝先須鑒賞文藝。但創作究不能單從鑒賞成就的。不信但看事實:

自各國大學文學科畢業者合計每年當有幾萬人吧,他們在學時當然是研究過文藝上的法則,熟諳言語文字上的技巧的了,當然是讀破名著富有鑒賞力的了,而實際上全世界有名的作家還是寥寥,並且有名作家之中,有許多人竟未入過大學的。俄國的當代名小說家高爾基聽說是麵包匠出身。有許多人雖入過大學,卻並不是從文科出來。俄國的契訶夫是醫生的出身,日本的有島武郎是學農業的。

鑒賞文藝未必就能成創作家,這話聽去,似乎會使諸君灰心,實則隻要能鑒賞,雖不能創作也不必自慚,因為我們因了作品的鑒賞,已與作家作精神上的共鳴了,在心情上,已把自己提高至和作家相近的地位了。真有聽音樂的耳的,聽了某名曲所得的情緒,照理應和作曲者製曲時的情緒一樣。故就一曲說,在技巧上,聽者原不及作者,而在享受上,聽者和作者卻是相等的,隻要他是善聽者。

作家原值得崇拜。自己果有創作的天才,不消說也應該使之發揮,但與文藝相接近的人們,如果想人人成作家,人人有創作的天才,究竟不是可希望的事。與其無創作上的自信,做一個無聊的創作者,倒不如做一個好的讀者鑒賞者。我們正不必以讀者自慚,還應以讀者鑒賞者自負。

十三由鑒賞至批評

關於文藝鑒賞,已費去不少的紙數了。這裏試把話題移至文藝批評去吧。

其實,鑒賞本身已是屬於批評範圍以內的事。所謂文藝批評者,種類很多,有什麼印象的批評、曆史的批評、科學的批評、社會的批評等等,批評的含義普通分為批難、稱讚、判斷、解釋、比較、分類等等。畢竟隻是以鑒賞為出發點的東西,無論何種批評都可作為鑒賞的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