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女孩跌了一交,正在哭著,他太太就用手給那孩子抹鼻涕:“喲!我的小手帕忘下了呀!今天早晨洗的,就掛在繩子上。我想著想著。說可別忘了,可是到底忘了,我覺得還有點什麼東西,有點什麼東西,可就想不起來。”

何南生早就離開太太往回跑了。

“怎麼能夠丟呢?你知道現在的手帕多少錢一條?”他就用那手帕揩著臉上的汗,“這逃難的時候,我沒說過嗎!東西少了可得節約,添不起。”

他剛喘上一口氣來,他用手一摸口袋,早晨那雙沒有舍得穿的新襪子又沒有了。

“這是丟在什麼地方啦?他媽的……火車就要到啦……三四毛錢,又算白扔啦!”

火車誤了點,六點五分鍾還沒到,他就趁這機會又跑回去一趟。襪子果然找到了,托在他的掌心上,他正在研究著襪子上的花紡紋。他聽他的太太說“你的眼鏡呀……”

可不是,他一摸眼鏡又沒有了。本來他也不近視,也許為了好看,他戴眼鏡。

他正想回去找眼鏡,這時候,火車到了。

他提起箱子來,向車門奔去。他擠了半天沒有擠進去。他看別人都比他來的快,也許別人的東西輕些。自己不是最先奔到車門口的嗎?怎麼不上去,卻讓別人上去了呢?大概過了10分鍾,他的箱子和他仍舊站在車廂外邊。

“中國人真他媽的………真是天生的中國人。”他的帽子被擠下去時,他這樣罵著。

火車開出去好遠了,何南生的全家仍舊完完全全地留在站台上。

“他媽的,中國人要逃不要命,還抗戰呢!不如說逃戰吧!”他說完了“逃戰”,還四邊看一看,這車站上是否有自己的學生或熟人。他一看沒有,於是又抖著他那被撕裂的長衫:“這還行,這還沒有見個敵人的影,就嚇沒魂啦!要擠死啦!好像屁股後邊有大炮轟著。”

八點鍾的那次開往西安的列車進站了,何南生又率領著他的全家向車廂衝去。女人叫著,孩子哭著,箱子和網籃又擠得吱咯的亂響。何南生恍恍惚惚地覺得自己是跌倒了,等他站起來,他的鼻子早就流了不少的血,血染著長衫的前胸。他太太報告說,他們隻有一隻豬皮箱子在人們的頭頂上被擠進了車廂去。

“那裏裝的都是什麼東西?”他著急,所以連那豬皮箱子裝的什麼東西都弄不清了。

“你還不知道嗎?不都是你的衣裳?你的西裝……”

他一聽這個還了得!他就向著他太太所指的那個車廂尋去。

火車就開了。起初開得很慢,他還跟著跑,他還招呼著,而後隻得安然地退下來。

他的全家仍舊留在站台上,和別的那些沒有上得車的人們留在一起。隻是他的豬皮箱子自己跑上火車去走了。

“走不了,走不了,誰讓你帶這些破東西呢?我看……”太太說。

“不帶,不帶,什麼也不帶……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哪!”

“讓你帶吧!我看你現在還帶什麼!”

豬皮箱不跟著主人而自己跑了。飽滿的網籃在枕木旁邊裂著肚子,小白鐵鍋癟得非常可憐。若不是它的主人,就不能認識它了。而那個黑瓦罐竟碎成一片一片的。三個行李隻剩下一個完整的,他們的兩個孩子正坐在那上麵休息。其餘的一個行李不見了。另一個被撕裂了。那些舊報紙在站台上飛,柳條箱也不見了,記不清是別人給拿去了,還是他們自己抬上車去了。

等到第三次開往西安的火車,何南生的全家總算全上去了。

到了西安一下火車,先到他們的朋友家。

“你們來了嗬!都很好!車上沒有擠著?”

“沒有,沒有,就是丟點東西……還好,還好,人總算平安。”何南生的下眼瞼之下的那兩塊不會運動的筋肉,仍舊沒有運動。

“到那時候……”他又想要說到那時候可怎麼辦。沒有說,他想算了吧!抗戰勝利之前,什麼能是自己的呢?抗戰勝利之後什麼不都有了嗎?

何南生平靜的把那一路上抱來的熱水瓶放在了桌子上。

(首刊1939年1月《文摘》戰時旬刊第41、42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