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翻過這四周的無論哪一個山去,也不見得會有人家似的,又像除了這三個小鎮,而世界也沒有什麼別的東西了。
這條江經過這三鎮,是從西往東流,看起來沒有多遠。好像十丈八丈外(其實是四五裏之外)這江就轉彎了。
林姑娘住的這東陽鎮在三個鎮中最沒有名氣,是和×××鎮對麵,和×××鎮站在一條線上。
這江轉彎的地方黑虎虎的是兩個山的夾縫。
林姑娘順著這江,看一看上遊,又看一看下遊,又低頭去洗她的衣裳。她洗衣裳時不用肥皂,也不用四川土產的皂莢。她就和玩似的把衣裳放在水裏而後用手牽著一個角,仿佛在牽著一條活的東西似的,從左邊遊到右邊,又從右邊遊到左邊。母親選了頂容易洗的東西才叫她到河邊來洗,所以她很悠閑。她有意把衣裳按到水底去,滿衣都擦滿了黃寧寧的沙子,她覺得這很好玩,這多有意思嗬!她又微笑著趕快把那沙子洗掉了,她又把手伸到水底去,抓起一把沙子來,丟到水皮上,水上立刻起了不少的圓圈。這小圓圈一個壓著一個,彼此互相地亂七八糟地切著,很快就抖擻著破壞了,水麵又歸於原來那樣平靜。她又抬起頭來向上遊看看,向下遊看看。
下遊江水就在兩山夾縫中轉彎了,而上遊比較開放,白亮亮的,一看看到很遠。但是就在她的旁邊,有一串橫在江中好像大橋似的大石頭,水流到這石頭旁邊,就翻江似的攪混著。在漲水時江水一流到此地就哇哇的響叫。因為是落了水,那石頭記的水上標尺的記號,一個白圈一個白圈的,從石頭的頂高處排到水裏去,在高處的白圈白得十分漂亮。在低處的,常常受著江水的洗淹,發灰了,看不清了。
林姑娘要回去了,那筐子比提來時重了好幾倍,所以她歪著身子走,她的發辮的梢頭,一搖一搖的,跟她的筐子總是一個方向。她走過那塊大石板石,筐子裏衣裳流下來的水,滴了不少水點在大石板上。石板的石縫裏是前兩天漲水帶來的小白魚,已經死在石縫當中了。她放下筐子。伸手去觸它。看看是死了的,拿起筐子來她又走了。
她已走上江堤去了,而那大石板上仍舊留著林姑娘長形提筐的印子,可見清早的風是多麼涼快,竟連個小印一時也吹掃不去。
林姑娘的腳掌,踏著冰涼的沙子走上高坡了。經過小鎮上的一段石板路,經過江岸邊一段包穀林,太陽仍舊稀薄的微弱的向這山中的小鎮照著。
林姑娘離家門很遠便喊著:“奶媽,曬衣裳啦。”
奶媽一拐一跛地站到門口等著她。
隔壁王家那丫頭比林姑娘高,比林姑娘大兩三歲。她招呼著她,她說她要下河去洗被單,請林姑娘陪著她一道去。她問了奶媽一聲,就跟著一道又來了。這回是那王丫頭領頭跑得飛快,一邊跑一邊笑,致使林姑娘的母親問她給下江人洗被單多少錢一張,她都沒有聽到。
河邊上有一隻板船正要下水,不少的人在推著,呼喊著;而那隻船在一陣大喊之後,向前走了一點點。等一接近著水,人們一陣狂喊,船就滑下水去了。連看熱鬧的人也都歡喜地說:“下水了,下水了。”
林姑娘她們正走在河邊上,她們也拍著手笑了。她們飛跑起來,沿著那前天才退了水,被水洗劫出來的大崖坡跑去了。一邊跑著一邊模仿著船走,用寬宏的嗓子喊起來:“過河……過河……”
王丫頭彎下腰,撿了個圓石子,拋到河心去。林姑娘也同樣拋了一個。
林姑娘悠閑地快活地,無所掛礙地在江邊上用沙子洗著腳,用淡金色的陽光洗著頭發。呼吸著露珠的新鮮空氣。遠山藍綠藍綠地躺著。近處的山帶微黃的綠色,可以看得出哪一塊是種的田,哪一塊長的黃桷樹。等林姑娘回到家裏,母親早在鍋裏煮好了麥粑,在等著她。
林姑娘和她母親的生活,安閑、平靜、簡單。
麥粑是用整個的麥子連皮也不去磨成粉,用水攪一攪,就放在開水的鍋裏來煮,不用胡椒、花椒,也不用蔥。也不用薑,不用豬油或菜油,連鹽也不用。
林姑娘端起碗來吃了一口,吃到一種甜絲絲的香味。母親說:“你吃飽吧,盆裏還有呢!”
母親拿了一個帶著缺口的藍花碗,放在灶邊上,一隻手按住左腿的膝蓋,一隻手拿了那已經用了好幾年的掉了尾巴的木瓢兒,為自己裝了一碗。她的腿拐拉拐拉地向床邊走,那手上的麥粑湯順著藍花碗的缺口往下滴流著。她剛一挨到炕沿,就告訴林姑娘:
“昨天兒王丫頭,一個下半天兒就割了隴多(那樣多)柴,那山上不曉得好多呀!等一下吃了飯啦,你也背著背兜去喊王丫頭一道……”
她們的燒柴,就燒山上的野草,買起來一吊錢25把,一個月燒兩角錢的柴。可是兩角錢也不能燒,都是林姑娘到山上去自己采。母親把它在門前曬幹,打好了把子藏在屋裏。她們住的是一個沒有窗子,下雨天就滴水的6尺寬1丈長的黑屋子。三塊錢一年的房租,沿著壁根有一串串的老鼠的洞,地土是黑粘的,房頂露著藍天不知多少處。從親戚那裏借來一個大碗櫥,這隻碗櫥老得不堪再老了。橫格子,豎架子,通通掉落了。但是過去這碗櫥一看就是個很結實的。現在隻在櫃的底層擺著一個盛水盆子。林姑娘的母親連水缸也沒有買,水盆上也沒有蓋兒,任意著蟲子或是蜘蛛在上邊亂爬。想用水時,必得先用指甲把浮在水上淹死的小蟲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