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鄰居說布匹貴得怎樣厲害,買不得了,林姑娘的母親也說,她就因為鹽巴貴,也沒有買鹽巴。

但這都是10天以前的事了。現在林姑娘晚飯和中飯,都吃的是白米飯,肉絲炒雜菜,雞絲菀豆湯。雖然還有幾樣不認識的,但那滋味是特別香。已經有好幾天了那跛腳的母親也沒有在灶口燒一根柴火了,自己什麼也沒浪費過,完全是現成的。這是多麼幸福的生活。林姑娘和母親不但沒有吃過這樣的飯,就連見也不常見過。不但林姑娘和母親是這樣,就連鄰居們也沒看見過這樣經常吃著的繁榮的飯,所以都非常驚奇。

劉二妹一早起來,毛著頭就跑過來問長問短。劉二妹的母親拿起飯勺子就在林姑娘剛剛端過來的稀飯上攪了兩下,好像要查看一下林姑娘吃的稀飯,是不是那米裏還夾著沙子似的。午飯王丫頭的祖母也過來了,林姑娘的母親很客氣地讓著他們,請她吃點,反正娘兒兩個也吃不了的。說著她就把菜碗倒出來一個,就用碗插進飯盆裝了一碗飯來,就往王太婆的懷裏推。王太婆起初還不肯吃,過了半天才把碗接了過來。她點著頭,她又搖著頭。她老得連眼眉都白了。她說:“要得麼!”

王丫頭也在林姑娘這邊吃過飯。有的時候,飯剩下來,林姑娘就端著飯送給王丫頭去。中飯吃不完,晚飯又來了;晚飯剩了一大碗在那裏,早飯又來了。這些飯,過夜就酸了。雖然酸了,開初幾天,母親還是可惜,也就把酸飯吃下去了。林姑娘和她母親都是不常見到米粒的,大半的日子,都是吃麥粑。

林姑娘到河邊也不是從前那樣悠閑的樣子了。她慌慌張張地,腳步走得比從前快,水桶時時有水翻撒出來。王丫頭在半路上喊她,她簡直不願意搭理她了。王丫頭在門口買了兩個小鴨,她喊著讓林姑娘來看,林姑娘也沒有來。林姑娘並不是幫了下江人就傲慢了,誰也不理了。其實她覺得她自己實在是忙得很。本來那下江人並沒有許多事情好做,隻是掃一掃地,偶而讓她到東陽鎮上去買一點如火柴、燈油之類。再就是每天到那小鎮上去取三次飯。因為是在飯館裏邊包的夥食。再就是把要洗的衣裳拿給她奶媽洗了再送回來,再就是把剩下的飯端到家裏去。

但是過了兩個鍾點,她就自動地來問問:“有事沒有?沒有事我回去了。”

這生活雖然是幸福的,剛一開初還覺得不十分固定,好像不這麼生活,仍回到原來的生活也是一樣的。母親一天到晚連一根柴也不燒,還覺得沒有依靠,總覺得有些寂寞。到晚上她總是攏起火來,燒一點開水。一方麵也讓林姑娘洗一洗腳,一方麵也留下一點開水來喝,有的時候,她竟多餘的把端回來的飯菜又都重熱一遍。夏天為什麼必得吃滾熱的飯呢?就是因為生活忽然想也想不到的就單純起來,使她反而起了一種沒有依靠的感覺。

這生活一直過了半個月,林姑娘的母親才算熟悉下來。

可是在林姑娘,這時候,已經開始有點驕傲了。她在一群小同伴之中,隻有她一個月可以拿到四塊錢。連母親也是吃她的飯。而那一群孩子,飛三、小李、二牛、劉二妹,……還不仍舊去到山上打柴去。就連那王丫頭,已經15歲了,也不過隻給下江人洗一洗衣裳,一個月還不到一塊錢,還沒有飯吃。

因此林姑娘受了大家的忌妒了。

她發了瘧疾不能下河去擔水,想找王丫頭替她擔一擔。王丫頭卻堅決地站在房簷下,鼓著嘴無論如何她不肯。

王丫頭白眼眉的祖母,從房簷頭取下曬衣服的杆子來嚇著要打她。可是到底她不擔,她扯起衣襟來,抬起她的大腳就跑了。那白頭發的老太婆急得不得了,回到屋裏跟她的兒媳婦說:

“隴格多的飯,你沒有吃到!二天林婆婆送過飯來,你不張嘴吃嗎?”

王丫頭順著包穀林跑下去了,一邊跑著還一邊回頭張著嘴大笑。

林姑娘睡在帳子裏邊,正是冷得發抖,牙齒碰著牙齒,她喊她的奶媽。奶媽沒有聽到,隻看著那連跑帶笑的王丫頭。她感到點羞,於是也就按著那拐腳的膝蓋,走回屋來了。

林姑娘這一病,病了五六天。她自己躺在床上十分上火。

她的媽媽東家去找藥,西家去問藥方。她的熱度一來時,她就在床上翻滾著,她幾乎是發昏了。但奶媽一從外邊回來,她第一聲告訴她奶媽的就是:

“奶媽,你到先生家裏去看看……是不是喊我?”

奶媽坐在她旁邊,拿起她的手來:

“林姑娘,隴格熱喲,你喝口水,把這藥吃到,吃到就好啦。”

林姑娘把藥碗推開了。母親又端到她嘴上,她就把藥推撒了。

“奶媽,你去看看先生,先生喊我不喊我。”

林姑娘比母親更像個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