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於那位愛妻死了的時候,一時大家都以為他是要為發瘋而死的了。他的兩眼是呆呆向前麵的空處在直視的,無論坐著立著的時候,從旁邊看將起來,總好象他是在注視著什麼的樣子;你隻須靜守著他五分鍾的時間,他在這五分鍾之內,臉上會一時變喜,一時變憂的變好幾回。並且在這中間,不管他旁邊有沒有人在,他會一個人和人家談話似的高聲獨語起來。有時候簡直會同小孩子似的嘩的一聲高哭出來。眼淚流滿了兩頰,流上了他的那兩簇卷曲黃黑的胡子,他也不想去擦一擦,所以亮晶晶的淚滴,老是同珍珠似的掛在他的胡子角上的。有時候在黑夜裏,他這樣的獨語一陣,高哭一陣之後,就會從床上跳起身來,輕輕開了大門,一個人跑出去,去跑十幾裏路,上北鄉我們的那座祖墳山邊上他那愛妻的墓上去坐到天明。象這樣的狀態,總繼續了半年的樣子,後來的寒冬十二月的晚上,他冒了風雪,這樣的去坐了一宵,回來就得了一場大病。大病之後,他的思念愛妻之情,似乎也淡薄下去了。可是直到今日,你若提起一聲夏姑——這是他愛妻的名字——他就會坐下來夏姑長夏姑短的和你說許許多多的廢話。

第二次的他的發瘋,是當我父親死的那一年。大約因我父親之死,又觸動了他的對愛妻悲悼之情了罷,他於我父親死後,哭了叫了幾天還不足,竟獨自一個人上墳山腳下的那座三開間大的空莊屋裏去住了兩個多月。

在最近的——雖說是最近,但也已經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我們祖母死的時候,照理他是又該發瘋的,但或者是因為看見死的場麵已經看慣了的原因罷,他的那一種瘋症竟沒有發作。不過在替祖母送葬的那一天,他悲悲切切地在路上哭送了好幾裏路。

在這些生死大難之間,或者是可以說感情易動的,倒還不足以證實他的感情纖弱來;最可怪的,是當每年的冬天,我們不得不賣田地房屋過年的時候,他也總要同瘋了似的亂罵亂嚷,或者竟自朝至晚一句話也不講的死守著沉默地過幾天日子。

因為他這種種不近人情的結果,所以在我們鄉裏竟流行開了一個他的綽號;“長生癩子”這四個字,在我們鄰近的各鄉裏,差不多是無人不識的。可是這四個字的含義,也並不是完全係譏笑他的意思。有一半還是指他的那種對東家盡心竭力的好處在講,有一半卻是形容他的那種怪脾氣和他的那一副可笑的麵容了,這一半當然是對他的譏笑。

說到他的麵容,也實在太醜陋了。一張扁平的臉,上麵隻看得出兩個大小不同的空洞,下麵隻看得出幾簇黃曲的毛。兩個空洞,就是他的眼睛,同圓窗似的他這兩隻眼睛,左右眼的大小是不同的。右眼比左眼要大三分之一,圓圓的一個眶裏,隻見有黑眼珠在那裏放光,眼白是很少的,不過在外圍邊上有狹狹的一線而已。他的黃胡子也生得很奇怪,平常的人總不過在唇上唇下,或者會生兩排長胡,而他的胡子卻不然。正當嘴唇之上,他是沒有胡子的,嘴唇角上有洋人似的兩簇,此外在頰骨下,一直連到喉頭,這兒一叢,那兒一簇的不曉得有幾多堆,活象是玉蜀黍頭上生在那裏的須毛。他的皮色是黑裏帶紫的,麵皮上一個個的毛孔很大很深,近一點看起來,幾乎要疑他是一張麻臉。鼻頭是扁平的朝天鼻,那張嘴又老是吃了一驚似的張開在那裏的。因為他的麵相是這樣,所以我們鄉下若打算騙兩三歲的小孩要他恐怖的時候,隻教說一聲“長生癩子來了”就對,小孩們聽見了“長生癩子”這四個字,在哭的就會止住不哭,不哭的或者會因恐怖而哭起來。可是這四個字也並不是專在這壞的方麵用的,有時候鄉下的幫傭者對人家的太出力的長工有所非難不滿的時候,就會說“你又不是長生癩子,要這樣的幫你們東家幹什麼?”

我在把長生的來信一行一行地讀下去的中間,腦裏盡在展開以長生為中心的各種悲喜的畫幅來。不識是什麼原因,對於長生的所以要寫那封信給我的主要動機,就是關於我們弟兄析產的事情等,我卻並不願多費一點思索。後來讀到了最後一張,捏到了重重包在黃書紙裏的那張中國銀行的五元舊鈔票的時候,不曉怎麼,我卻忽而覺得心裏有點痛起來了。無知的長生,他竟把這從節衣節食中積起來的五塊錢寄給我了,並且也不開一張彙票,也不作一封掛號或保險信寄。萬一這一封原信失去,或者中途被拆的時候,那你又怎麼辦呢?我想起了這一層,又想起了四位哥哥的對於經濟得失的精明的計算,並且舉起眼睛來看看寺簷頭風雲慘澹的山外的天空,茫然自失,竟不知不覺的呆坐到了天黑。等寺裏的小和尚送上燈來,叫我去吃晚飯的時候,我的這一種似甘又苦的傷感情懷,還沒有完全脫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