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上當然是一晚沒有睡著。我心裏顛顛倒倒,想了許多事情。

自從離開故鄉以來,到現在已經有十六七年了。這中間雖然也回去過幾次,雖也時常回家去小住,然而故鄉的這一個觀念,和我現在的生活卻怎麼也生不出關係來。當然老家的田園舊業,也還有一點剩在那裏。然而弟兄五人,個個都出來或念書或經商,用的錢是公眾的,賺的錢是私己的,到了現在再說分家析產,還有點什麼意義呢?並且象我這樣的一個沒出息的兒子,到如今花的家裏的錢也已經不少了。末了難道還想去多爭一畝田,多奪一間屋來養老麼?弟兄的爭產,是最可羞的一件事情,況且我由家庭方麵,族人方麵,和養在家裏的兒女方麵說起來,都是一個不能治產的沒有戶主資格的人,哪裏還有麵目再去和鄉人見麵呢?一想到這裏,我覺得長生的這一封信的不能及時送到,倒是上帝有靈,仿佛是故意使我避過一場為難的大事似的。想來想去,想到了半夜,我就挑燈起來,寫了一封回信,打算等天亮之後就跑到城裏去寄出。

“讀了長生的來信,使我悲痛得很。我不幸,不能做官發財,隻曉得使用家裏的金錢,到現在也還沒有養活老婆兒子的能力。分家的席上,不管他們有沒有分給我,我也決沒有麵目來多一句嘴的。幸喜長生的來信到此地已經是在分家的期後,倒使我免去了一種為難的處置。無論如何,我想分剩下來,你們幾口的吃住問題總可以不擔心思的,有得分就分一點,沒得分也罷了,你們可以到墳莊去安身,以祭田作食料的。我現在住在揚州鄉下,一時不能回來,長生老了,若沒有人要他去靠老,可以教他和我們同住。孤伶仃一個人,到現在老了,教他上哪裏去存身呢?我現在身體還好,請你們也要保重,因為窮人的財產就是身體……”

這是我那封回信的大意,當然是寫給我留養在家中的女人的。

回信發後,這一件事情也就忘記了。並且天氣也接連著晴了幾天,我倒得了一個遊逛的機會,凡天寧門廣儲門以北,及出西北門二三十裏地的境內,各名勝的殘跡,都被我搜訪到了。

寒空裏刮了幾日北風,本來是荒涼的揚州城外,又很急速的變了一副麵相。黃沙彌漫的山野之間,連太陽曬著的時候都不能使人看出一點帶生氣的東西來。早晨從山腳下走過向城裏運搬產物去的騾兒項下那些破碎的鐵鈴,又塔蘭塔蘭地響得異常的淒寂,聽起來真仿佛是在大漠窮荒,一個人無聊賴地伏臥在穹廬帳底,在度謫居歲月似的。尤其是當燈火青熒的晚上,在睡不著的中間,倚枕靜聽著北風吹動寺簷的時候,我的喜歡熱鬧的心,總要渴念著大都會之夜的快樂不已。我對這一時已同入葬在古墓堆裏似的平靜的生活,又生起厭倦之心來了。正在這一個時候,我又接到了一封從故鄉寄來的回信。

信上說得很簡單,大旨是在告訴我這一回分家的結果。我的女人和小孩,已搬上墳莊去住了,田地分得了一點,此外就是一筆現款,係由這一次的出賣市房所得的,每房各分得了八百元。這八百元款現在還存在城裏的聚康莊內,問我要不要用。母親和二房同住,仍在河口村的老屋裏住著。末了更告訴我說,若在外邊沒有事情,回家去一趟看看老母也是要緊的,她老人家究竟年紀老了,近來時常在患病。

接到了這一封信,我不待第二次的思索,就將山寺裏的生活作了一個結束。第二天早晨一早,就辭別了方丈,走下山來。從福運門外搭汽車趕到江邊,還是中午的時候,過江來吃了一點點心,坐快車到上海北站,正是滿街燈火,夜市方酣的黃昏八九點之交。我雇了一乘汽車,當夜就上各處去訪問了幾位直到現在還對我保持著友誼的朋友,告訴他們以這幾個月的寂寥的生活,並且告訴他們以再想上上海附近來居住的意思。朋友中間的一位,就為我介紹了一間在虹橋路附近的鄉下的小屋,說這本來是他的一位有錢的親戚,造起來作養病之所的。但等這小屋造好,病人已經入了病院,不久便死去了。他們家裏的人到現在還在相信這小屋的不利,所以沒有人去居住。假若我不嫌寂寞,那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搬進去住的。我聽了他的說明,就一心決定了去住這一間不利的小屋,因而告訴他在這兩三天內,想回故鄉去看看老母,等看了老母回來馬上就打算搬入這一間鄉下的閑房去住,請他在這中間,就將一切的交涉為我代辦辦好。此外又談了許多不關緊要的閑天,並上兩三家舞場去看了一回熱鬧,到了後半夜才和他們分了手,在北站的一家旅館內去借了一宵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