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某校的學生曾和我說:“我們的國文先生的學問,我們已給他計算出來了:六本《新潮》,十二本《新青年》!”這自然是誇張而刻毒的話!但這句話卻頗能道著近幾年來“一般的”趨向。一般的趨向是什麼呢?我可總名之曰:“雜誌之學!”在文明先進諸國,雜誌裏所載的原都是最新的學說而尚未成定論或尚未成係統的;所以雜誌之學確乎是大學裏很重要的科目。——“雜誌之學”的名字,可是我杜撰的。——中國“五四”以來的雜誌,雖也有些介紹西洋新學說的,但雜湊材料,東拉西扯的卻非常的多!隻看近日這些出版品已零落略盡,便可以知它們價值之如何了!這些雜誌,那裏能成人之學?
便是那些純正的介紹新思想的雜誌,也決不能使人成一個學人。因為西洋日本各國研究雜誌的人總先有了充實的根柢,正確的判斷力,再去從雜誌裏找補些,自然能消化它們,自然能相得而益彰。中國研究雜誌的人,是想做全知全能的上帝!在這個知識饑荒的時代,他們想博覽些東鱗西爪的知識,便可以眩示於人,做社會的導師。別人問到那裏,他們便答到那裏;真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好在現在問的人的能力是可以曉得的,他們總不至於露出馬腳來的!這種情形,說得恭維一些,可以說和希臘的詭辯時代有一點點兒相像。但虛空與盲從卻是別人家所沒有的,若以屠格涅夫所說的“虛空的鼓槌子”相比,或者倒切實些。
他們的看書,也是很妙的。他們既要涉獵群言,自然便不屑專讀一書。但束書不讀,又難乎其為八麵鋒論師!於是想得一個簡便的法子:將一本書翻開,先讀序文,次讀目錄,再次讀緒論,再次讀結論;於是乎功成圓滿,可以囂囂於人了。他可以演講這本書的要旨;他可以教授這本書的要旨;他可以演繹這本書的要旨,成為論文,成為書籍。一舉而百利備焉;天下有這等容易事,誰不樂為呢?這種情形,我無以名之,名之曰目錄之學(不是舊日的目錄之學),首尾之學!
這種人不用說,也是“空虛的鼓槌子”了!
但我們也不必搖頭歎氣,這是過渡時代所不可免的現象!
一兩年來,已有人漸漸覺悟,改了方向了;近來學術界的沉寂,或即以此。我在此將這些情形拈示出來,隻是警告我們自己以及後來者不要再蹈這種覆轍,在黑暗裏混戰。曙光已來了,我們應該知道自己的路!什麼是我們自己的路,我說是“窄而深的研究”,待我下次再論。
舊日看Marvin哲學史。第七章裏論希臘文化衰頹,歸因於政治的和經濟的糾紛。因此各城市國家始失掉它們的獨立而先後作馬其頓,羅馬的附庸。因此一班學者都窮無所歸,在地中海沿岸作教師以口。他說作了教師以後,知識即無進步。這是古今的通例;於是乎希臘的文化便上了衰頹之路了。
他的意思大約是,以教師為職業,將知識零碎切了出賣,便“無視”了知識的價值而失了研究知識的嚴肅了;於是隻能成功一個空虛的人!我讀到他論教師知識不能進步等語,深為自己致慨;運命已決定我,我也隻有空虛的努力吧了!
1924年11月1日,《春暉》第3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