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這種種情形,就是不在場的諸君,大約也不至於相信群眾先以手槍轟擊衛隊了吧。而且轟擊必有聲音,我站的地方,離開衛隊不過二十餘步,在第二次紛散之前,卻絕未聽到槍聲。其實這隻要看政府巧電的含糊其辭,也就夠證明了。

至於所謂當場奪獲的手槍,雖然像煞有介事地舉出號數,使人相信,但我總奇怪;奪獲的這些支手槍,竟沒有一支曾經當場發過一響,以證明他們自己的存在。——難道拿手槍的人都是些傻子麼?還有,現在很有人從容的問:“開槍之前,有警告麼?”我現在隻能說,我看見的一個衛隊,他的槍口是正對著我們的,不過那是剛裝完子彈的時候。而在我上麵的那位可憐的朋友,他流血是在開槍之後約一兩分鍾時。我不知衛隊的第一排槍是不是朝天放的,但即使是朝天放的,也不算是警告;因為未開槍時,群眾已經紛散,放一排朝天槍(假定如此)後,第一次聽槍聲的群眾,當然是不會回來的了(這不是一個人膽力的事,我們也無須假充硬漢),何用接二連三地放平槍呢!即使怕一排槍不夠驅散眾人,盡放朝天槍好了,何用放平槍呢!所以即使衛隊曾放了一排朝天槍,也決不足做他們絲毫的辯解;況且還有後來的攔門痛擊呢,這難道還要問:“有無超過必要程度?”

第一次槍聲稍歇後,我茫然地隨著眾人奔逃出去。我剛發腳的時候,便看見旁邊有兩個同伴已經躺下了!我來不及看清他們的麵貌,隻見前麵一個,右乳部有一大塊殷紅的傷痕,我想他是不能活了!那紅色我永遠不忘記!同時還聽見一聲低緩的呻吟,想是另一位的,那呻吟我也永遠不忘記!我不忍從他們身上跨過去,隻得繞了道彎著腰向前跑,覺得通身懈弛得很;後麵來了一個人,立刻將我撞了一交。我爬了兩步,站起來仍是彎著腰跑。這時當路有一副金絲圓眼鏡,好好地直放著;又有兩架自行車,頗擋我們的路,大家都很艱難地從上麵踏過去。我不自主地跟著眾人向北躲入馬號裏。我們偃臥在東牆角的馬糞堆上。馬糞堆很高,有人想爬牆過去;牆外就是通路。我看著一個人站著,一個人正向他肩上爬上去。我自己覺得決沒有越牆的氣力,便也不去看他們。而且裏麵槍聲早又密了,我還得注意運命的轉變。這時聽見牆邊有人問:“是學生不是?”下文不知如何,我猜是牆外的兵問的。那兩個爬牆的人,我看見,似乎不是學生,我想他們或者得了兵的允許而下去了。若我猜的不大錯,從這一句簡單的問語裏,我們可以看出衛隊乃至政府對於學生海樣深的仇恨!而且可以看出,這一次的屠殺確是有意這樣“整頓學風”的;我後來知道,這時有幾個清華學生和我同在馬糞堆上。有一個告訴我,他旁邊有一位女學生曾喊他救命,但是他沒有法子,這真是可遺憾的事,她以後不知如何了!我們偃臥馬糞堆上,不過兩分鍾,忽然看見對麵馬廄裏有一個兵拿著槍,正裝好子彈,似乎就要向我們放。我們立刻起來,仍彎著腰逃走;這時場裏還有疏散的槍聲,我們也顧不得了。走出馬路,就到了東門口。

這時槍聲未歇,東門口擁塞得幾乎水泄不通。我隱約看見底下蜷縮地蹲著許多人,我們便推推搡搡,擁擠著,掙紮著,從他們身上踏上去。那時理性真失了作用,竟恬然不以為怪似的。我被擠得往後仰了幾回,終於隻好竭全身之力,向前而進。在我前麵的一個人,腦後大約被槍彈擦傷,汩汩地流著血;他也同樣地一歪一倒地掙紮著。但他一會兒便不見了,我想他是平安的下去了。我還在人堆上走。這個門是平安與危險的界線,是生死之門,故大家都不敢放鬆一步。這時希望充滿在我心裏。後麵稀疏的彈子,倒覺不十分在意。前一次的奔逃,但求不即死而已,這回卻求生了;在人堆上的眾人,都積極地顯出生之努力。但仍是一味的靜;大家在這千鈞一發的關頭,那有閑心情和閑工夫來說話呢?我努力的結果,終於從人堆上滾了下來,我的運命這才算定了局。那時門口隻剩兩個衛隊,在那兒閑談,僥幸得很,手槍隊已不見了!後來知道門口人堆裏實在有些是死屍,就是被手槍隊當門打死的!現在想著死屍上越過的事,真是不寒而栗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