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中用,出了門口,一麵走,一麵隻是喘息!後麵有兩個女學生,有一個我真佩服她;她還能微笑著對她的同伴說:“他們也是中國人哪!”這令我慚愧了!我想人處這種境地,若能從怕的心情轉為興奮的心情,才真是能救人的人。
若隻一味的怕,“斯亦不足畏也已!”我呢,這回是由怕而歸於木木然,實是很可恥的!但我希望我的經驗能使我的膽力逐漸增大!這回在場中有兩件事很值得紀念:一是清華同學韋傑三君(他現在已離開我們了!)受傷倒地的時候,別的兩位同學冒死將他抬了出來;一是一位女學生曾經幫助兩個男學生脫險。這都是我後來知道的。這都是俠義的行為,值得我們永遠敬佩的!
我和那兩個女學生出門沿著牆往南而行。那時還有槍聲,我極想躲入胡同裏,以免危險;她們大約也如此的,走不上幾步,便到了一個胡同口;我們便想拐彎進去。這時牆角上立著一個穿短衣的看閑的人,他向我們輕輕地說:“別進這個胡同!”我們莫名其妙地依從了他,走到第二個胡同進去;這才真脫險了!後來知道衛隊有搶劫的事(不僅報載,有人親見),又有用槍柄,木棍,大刀,打人,砍人的事,我想他們一定就在我們沒走進的那條胡同裏做那些事!感謝那位看閑的人!衛隊既在場內和門外放槍,還覺殺的不痛快,更攔著路邀擊;其泄忿之道,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了!區區一條生命,在他們眼裏,正和一根草,一堆馬糞一般,是滿不在乎的!所以有些人雖幸免於槍彈,仍是被木棍,槍柄打傷,大刀砍傷;而魏士毅女士竟死於木棍之下,這真是永久的戰栗啊!據燕大的人說,魏女士是於逃出門時被一個衛兵從後麵用有楞的粗木棍兒兜頭一下,打得腦漿迸裂而死!我不知她出的是那一個門,我想大約是西門吧。因為那天我在西直門的電車上,遇見一個高工的學生,他告訴我,他從西門出來,共經過三道門(就是海軍部的西轅門和陸軍部的東西轅門),每道門皆有衛隊用槍柄,木棍和大刀向逃出的人猛烈地打擊。他的左臂被打好幾次,已不能動彈了。我的一位同事的兒子,後腦被打平了,現在已全然失了記憶;我猜也是木棍打的。受這種打擊而致重傷或死的,報紙上自然有記載;致輕傷的就無可稽考,但必不少。所以我想這次受傷的還不止二百人!衛隊不但打人,行劫,最可怕的是剝死人的衣服,無論男女,往往剝到隻剩一條衤誇為止;這隻要看看前幾天《世界日報》的照相就知道了。就是不談什麼“人道”,難道連國家的體統,“臨時政府”的麵子都不顧了麼;段棋瑞你自己想想吧!聽說事後執政府乘人不知,已將死屍掩埋了些,以圖遮掩耳目。這是我的一個朋友從執政府裏聽來的;若是的確,那一定將那打得最血肉模糊的先掩埋了。免得激動人心。但一手豈能盡掩天下耳目呢?我不知道現在,那天去執政府的人還有失蹤的沒有?若有,這個消息真是很可怕的!
這回的屠殺,死傷之多,過於五卅事件,而且是“同胞的槍彈”,我們將何以間執別人之口!而且在首都的堂堂執政府之前,光天化日之下,屠殺之不足,繼之以搶劫,剝屍,這種種獸行,段祺瑞等固可行之而不恤,但我們國民有此無臉的政府,又何以自容於世界!——這正是世界的恥辱呀!我們也想想吧!此事發生後,警察總監李鳴鍾匆匆來到執政府,說,“死了這麼多人,叫我怎麼辦?”他這是局外的說話,隻覺得無善法以調停兩間而已。我們現在局中,不能如他的從容,我們也得問一問:
“死了這麼多人,我們該怎麼辦?”
屠殺後五日寫完
1926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