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現代生活的學術價值(2 / 3)

本篇係就中國立論,我所謂現代生活的學術價值,就是以現代生活的材料,加入國學的研究,使它更為充足,完備;而且因為增多比較的事例,使它更能得著明確的結論。不過“國學”這個名字,極為含混;似乎文化科學,自然科學,哲學,文學,都可包羅在內——我想將來還是分別立名的好。我說以現代生活的材料加入國學,現在一般研究——實在應該說迷信!——國學的人,決不肯如此想。大約是由於“傲慢”,或婉轉些說,是由於“學者的偏見”,他們總以為隻有自己所從事的國學是學問的極峰——不,應該說隻有他們自己的國學可以稱得起正宗的學問!他們自己的國學是些什麼呢?我,十足的外行,敢代他們回答:經史之學,隻有經史之學!你看,他們所走的“大路”,比清代諸老先生所曾走的,又寬放了多少?左右是在些古史料裏打圈兒!不想研究了這麼些年的國學,還隻在老路上留戀著!我不是說在這條老路上走的,一些沒有進步;但是我們所要的是更長足的進步,是廣開新路!即如我們所敬服的王靜安先生,他早年的確是一個開新路的人;他在《宋元戲曲史》的序裏說戲曲史這種學問,古人沒有做過,是由他創始的。這種“創新”的精神(雖然並非以現代生活為材料),是值得珍貴的。而且他還研究西洋哲學呢。

但他後來漸漸改變態度,似乎以為這種東西究竟是俚俗,是小道,不值得費多大的氣力;他於是乎仍走上了那條“大路”,便是經史之學!自然,他的走上這條“大路”,決不算我們的損失;他根據了他的新材料,發明了許多新見解——所給與我們的已經很厚了。他雖不再開新路,但在老路旁,給我們栽了許多新鮮的樹木和花草,他的工作確是值得珍貴的。假使我們隻有少數學者如此,我們不但不覺得不好,而且覺得是必要的;因為我們需要經史之學的專家,正和需要別的專家一樣。但同時得承認,他們是有偏見的。他們的偏見若變成一般研究國學者的意見,如今日一樣,那卻是妨礙國學的長足的發展的;大家擠在一條路上,最是不經濟!所以為一般研究者計,我們現在非打破“正統國學”的觀念不可。我們得走兩條路:一是認識經史以外的材料(即使是弓鞋和俗曲)的學術價值,二就是認識現代生活的學術價值。

實在,我們現在不怕沒有人研究那難研究的古史料,隻怕沒有人研究這較易研究的現代生活——現在的也是將來的史料。我常想一般研究國學者輕今而重古的原因,除“黃金世界在古代”一條根本信仰外,——這個信仰或自覺或不自覺——不外“難得”與“新異”兩端。“物稀為貴”,敦煌石室的片紙隻字失了就完了,從此不能再有,況發現也是偶然碰著機會,不是能隨心所欲的。因此行市便大了。而且東西是古代的,非我們所素習,使我們感著一種新鮮的異代的趣味,正和到新國土感著異域的趣味一樣。因此行市便大了。但這兩端兒竟所關不巨,所關最巨者,厥惟那個根本信仰;此經史之學所以為正統也。但我們得知道:“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無論傳統的精神變化如何,我們的子孫必有人努力研究我們,和我們研究“先民”一樣。他們所有的困難,也將和我們現在所有的大同小異。我們上古的先民,大概還不知道怎樣研究自己,所以隻有若幹簡陋的材料(恕我大膽,“六經”也在其中!)留給我們;中古近古的先民卻又研究古人,遠過於研究自己,所以也沒有完備的材料,記載或解釋他們自己生活的,留給我們。我們的困難便由此而生;我們現在所知於我們的先民的,實在是極少極少的!我們是沒法的了,我們的子孫難道還有受這種困難的必要麼!我們得給他們預備一條平坦的路,而這實在也有我們自己的好處。我們誰都有求知欲不是?我們誰都要求滿足不是?而且我們誰都願意別人明白我們,愈多愈好。這就得了!試問若隻有人研究古代史,而卻沒有人提綱挈領地告訴我們民國十五年來的政治,經濟,學術,文藝遷變之跡,我們能滿足麼?若隻有人研究《詩經》,而卻沒有人告訴我們現在孟薑女歌曲的本末,我們能滿足麼?有人聽見說到元代的雜劇,明代的傳奇,便肅然起敬(其實在正宗的國學家看來,這些也隻是小道),聽見說到皮黃或顧先生說的小戲,便鄙夷道,“這有什麼道理”!是的,這有什麼道理!有人研究小學,研究《說文》,研究金文,研究甲骨文,至矣,盡矣;至於破體俗字,那當然是不登大雅之堂,不值通人一笑的。但破體俗字在一般社會生活裏,倒也有些重要,似非全無理由可言;而且據魏建功先生說,這些字也並非全無條例,如“”省作“歡”,“”省作“觀”,“”省作“權”,“”省作“勸”,是很整齊的,頗值得加以研究。是的,在小學家看來,這又有什麼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