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批評家希望得見永久價值的作品,這原是當然的,但這種佳作是數年中難得一見的;現在想每天每月都遇到,豈不是過大的要求麼?”(《自己的園地》六四頁)這些話是很公平的。我們若以這兩種眼光來看新詩的發展,足可以減少我們的杞憂,鼓舞我們的勇氣。或許有人以為這種看法太樂天了,太廉價了。我們還可謹慎些說:我們至少可以相信,“此新國”不“盡是砂磧不毛之地”,此路未必不通行。這是胡適之先生一九一六年說的話;那時隻有他一個人在做“刷洗過的舊詩”,“真正白話詩”還不曾出世呢。現在是十年以後了;還隻說這樣話,想來總不算過分吧。十年來新詩壇的成績,雖不能使我們滿意,但究竟有了許多像樣的作品,這是我們可以承認的。單篇如一九一九的《小河》,一九二四的《羸疾者之愛》,完成的時期相隔五年;集子如一九二一的《女神》,一九二五的《誌摩的詩》,出版的時期相隔四年;卻都是有光彩的作品。可見新詩壇雖確乎由熱鬧走向寂寞,而新詩的生命卻並未由衰老而到奄奄欲絕,如一般人所想。但好作品的分量,究竟敵不過那些“苦稻草,甘蔗渣,碎蠟燭”,我們也當承認。這也不見得是新詩的致命傷,因為混亂隻是短時期的現象;而數年來的冷落,倒是一帖對症的良藥,足以奏摧陷廓清之功。所以看了一般人暫時的厭倦和新詩分量的減少,便斷定或憂慮它將短命而死的人,我覺得未免都是太早計!

若許我猜一猜新詩壇冷落的因果,我將大膽地說:生活的空虛是重要的原因。我想我們的生活裏,每天應該加進些新的東西。正如鍋爐裏每天須加進些新的煤一樣。太陽天天殷勤地照著我們,我們卻老是一成不變,懶懶地躲在運命給我們的方式中,任他東也好,西也好;這未免有些難為情吧!

但是,你瞧,我們中有幾個不跟著古人,外人,或並世的國人的腳跟討生活呢?有幾個想找出簇新的自己呢?你說現在的新詩盡是歌詠自己,但是真能搔著自己的癢處的,能有幾人?自己先找不著,別人是要在自己裏找的,自然更是渺無音響!《詩》的二卷裏,葉聖陶先生有《詩的泉源》一文,說豐富的生活,自身就是一段詩,寫出不寫出,都無關係的。沒有豐富的生活而寫詩,憑你費多大氣力,也是“可憐無補費精神”!“豐富”的意思,就是要找出些東西,找出些味兒,在一件大的或小的事兒裏,這世界在不經心的人眼裏,隻是“不過如此”;在找尋者的眼裏,便是無窮的寶藏,遠到一顆星,細到一根針。

現在作新詩的人,我們隻要約略一想,便知道大多數——十之九——是學生。其中確有少數是天才,而大多數呢?起初原也有些蘊藏著的靈感;但那隻是星火,在燎原之前,早已滅了;那隻是一泓無源之水,最容易涸竭的。解放啟發了他們靈感,同時給予他們自由,他們隻知道發揮那靈感,以取勝於一時,卻忘記了繼續找尋,更求佳境。是的,找尋是麻煩的,而他們又不願擱筆;於是不得不走回老路,他們倚靠著他們的兩大護法:傳統與模仿。他們罵古典派,“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惟是風雲之狀”,但他們自己不久也便墮入“花呀,鳥呀”,“血呀,淚呀”,“煩悶呀,愛人呀”的窠臼而不自知。新詩於是也有了公式,而一般的厭倦便開始了。更進一步,感傷之作大盛。傷春悲秋,滿是一套寬袍大袖的舊衣裳。說完了,隻覺“不過如此”,“古已有之”。

表麵上似乎開了一條新路,而實際上是道地的傳統精神。新詩到此,真是換湯不換藥,在可存可廢之間。自由的形式裏,塞以硬塊的情思,自然是“沒有東西,沒有味兒”!這時間有能創作的人,那是不幸得很,他的衣服,非被一班躡腳跟的扯扌尋碎爛不可。如《女神》出後,一時昌言大愛者,風起雲湧;“一切的一切”等語調幾乎每日看見。朋友郢先生譏為鸚鵡學舌,實是確論。

論到形式,則創新者較多。雖然胡適之先生在一九一九的《談新詩》裏說:

“我所知道的‘新詩人’,除了會稽周氏兄弟之外,大都是從舊式詩,詞,曲裏脫胎出來的。”(《胡適文存》卷一,二三五頁)但後來便不然了,便是胡先生自己,後來也改變了。因為做新詩的人,有許多是白手起家,與舊式詩、詞、曲極少交涉,他們不得不自己努力。有許多並且進一步,想獨創一種形式。